春叔上報紙的事,家輝要到中午才知道。他整個上午都用來處理另一宗買賣,賣方臨時加價,買方不依,他費盡唇舌,雙方再在買賣合約上簽字。

家輝用肩頭推開地產公司的門,同事都出勤了,智叔將報紙遞到他面前。

長樓梯攞命 六旬翁慘死

家輝雙膝一軟,將體重放到椅上,椅背格格作響。

報紙沒有登出全名,但家輝知道「何X春」就是春叔。






一星期後,春嬸打電話給家輝,說願意接受地產公司提出的條件賣樓。

家輝準備文件,來到舊樓樓下,走過那條狹長的樓梯,經過那灘假裝看不見的血跡。

春嬸一見是家輝,就喜孜孜地開門。

房子跟先前來的時候沒有兩樣,角落多了三個裝得滿滿的紅白藍膠袋,還多了春叔的神位。

照片拍得很一般,顯然是為了百年歸老而拍的。家輝上香時,感到春叔從相片中直瞪出來。





春嬸招呼家輝坐下,走進廚房,出來的時候手中多了個湯碗。

家輝接過碗,用瓷匙稍撥湯面,有雞腳有花生,喝下去很清甜。

春嬸坐在他身邊,看家輝喝湯,說出自己的故事,由她如何從南洋偷渡來港,如何在玩具廠遇到春叔,一直說到與春叔成婚,儲錢買了這裡。

「你別看春叔平時硬梆梆的,他這人外冷內熱,意外前幾天才問我膝蓋痛不痛,走不走得了那條樓梯。」

家輝拿著簽好的合約,回到公司,只見坐滿了同事,一看他回來,都紛紛站起拍掌。





「我的最佳代理人。」鄧經理不知從哪一角一陣風走出來,先握手,之後再給家輝一個擁抱。

家輝看到站在一旁的阿敏正抿嘴而笑。


家輝醒了過來,一拿床頭桌上的手機,是上午三時多。

「輝,怎麼啦?」一旁的阿敏問。

「不知為何,背脊忽然癢得厲害。」

「是海鮮敏感嗎?」家輝想起六小時前鄧經理請大家吃的生蠔。

家輝下了床,兩步走到廚房,倒了一杯水喝,一邊伸手進背心內衣。





背上都是凹凹凸凸,摸著發毛。

家輝忙到洗手間,打開燈,待眼睛適應了慘白的光線,背著鏡子,扭頭去看。

背上斑斑駁駁都是紅點。

家輝再次與春嬸碰面,已在她的新居。那裡比舊居光亮得多。家輝才發現春嬸臉上的皺紋那麼多,一根一根,猶如舊居牆上的裂痕。

春嬸從廚房端出一碗湯,家輝接過後,手腕忽然一癢,差點掉了湯碗。

「家輝,我見你左搔右抓的,坐也坐得不安寧,還好吧?」

「沒事沒事,之前吃了些海鮮,皮膚敏感而已。」





家輝早已看過醫生,醫生給他一些藥膏回家塗,說這些突發敏感一般來得快去得快,幾天就好。

「年輕人晚睡燥熱,你過幾天來探我,我給你煲些湯水下火。」


一週後,家輝回到公司,卻見鄧經理站在店堂,全體同事都坐著,像聽老師訓話的學生。

鄧經理見家輝回來,即說:「主角回來了。」拍拍他肩頭,眾人掌聲雷動,家輝一時不明所以,只好站著。

「我們已和政府談妥,他們出價兩億買那棟舊樓。」眾人再次拍掌。

「由今日起,輝仔正式升任為副經理。阿敏你最高興吧。」眾人一陣訕笑,阿敏的臉紅到耳根子去。

家輝在公司升職後第一件事就要請同事下班喝酒。





眾人都過來向新任副經理敬酒,家輝本來酒量驚人,但喝了幾杯紅酒,但喝了幾杯紅酒,臉上泛出紫光。家輝在臉上拍了幾下,接過了鄧經理的酒杯又喝,紅酒穿過喉嚨時,頸上發出奇癢。

「我們再敬輝仔好嗎?」智叔托著一個小木盤,上有十二隻小杯,裡面都是伏特加。

阿敏說:「不要再灌他了。」

「你怕他今晚不行,少做一晚半晚也要投訴嗎?」一個同事說。

阿敏啐了一口,再不言語。

家輝連乾三杯,拿著第四杯時手都顫了,裡面的酒份外晶瑩。

家輝張口欲喝,喉嚨卻先湧出。他急忙閉嘴,但覺口中是胃酸加上紅酒的味道,還有些東西好像在活動……

在一片嘲笑聲中,家輝推開同事,逃出套房,衝到洗手間,扶著馬桶邊嘔吐大作。事後他立即閉上蓋子,他不敢看。






舊樓成功賣出,家輝拿著佣金,買了新房子,就是那對面樹林有鳳凰木的房子。

第一晚搬進去,阿敏在那較以前大一點的床上輾轉反側。

「敏,太興奮嗎?睡不著嗎?」

「一來啦,唔,床上好像有東西咬。」

「不會有跳蚤吧。」

阿敏突然坐直身子,打開枱燈,驚叫起來。

家輝本來睡眼惺忪,一看都完全醒過來。

只見床上、被上、枕頭上,都爬滿了小蟲。


翌日,家輝召了滅蟲公司來。阿敏在客廳睡了一晚,一大清早,拿了牙刷和常用的馬克杯,就回去父母家。她說怕把蟲傳到家裡去,不敢帶衣服,家輝就給了她幾千塊買新衣。

滅蟲公司派了兩人來,一老一小,兩人合力搬開床,灑了一陣殺蟲水。家輝雖然隔著面罩,依然嗅到刺鼻的味道,紅色小蟲一碰到殺蟲水就掙扎蠕動。一小時後,老工人將窗戶打開,讓殺蟲水揮發,年少工人把蟲屍掃進一個黑色大膠袋。

老工人將家輝拉到一旁,說:「我滅蟲滅了四十多年,從沒有見過……」

「師傅!」年少工人的聲音在房中響起。

家輝和老工人跑進房間,見本來粉紅色的牆紙都爬滿了紅蟲,就像出疹的嬰孩皮膚。

「可以拆下牆紙嗎?」


家輝坐在地上,面前的牆紙都一塊半塊的撕下來,不禁輕嘆。

最令他不安的是老工人的一番話。

我做了四十年滅蟲,也沒有見過這些傢伙。我不是迷信,但你不如找個師傅看看。


眼前這三十多歲的人將照片研究了十分鐘,始終一言不發。

家輝看看手錶,又向站在一旁的子軒打個眼神。子軒一臉歉意,微微搖頭。子軒是家輝的中學同學,以前是個職業拳手,但半年前的同學聚會,他派卡片時卻自稱專門清潔,就是驅邪治鬼。

我不是迷信,但你不如找個師傅看看。老工人的說話不時在耳邊響起。

那自稱紫瞳的師傅,終於把手機還給家輝。

「是養蟲呢。」紫瞳說:「你客人最近去過東南亞一帶吧。」家輝謊稱蟲子是在一間放售的房子中發現。

「可以解救嗎?」家輝不由得搔搔手腕,那裡光光滑滑。

「難,只有施術者才知是甚麼蟲類。」家輝似乎看見紫瞳的眼睛閃過一絲紫氣。

「那之後會怎樣?」

「蟲子跟人不跟屋。那個單位只要滅了蟲就該沒有問題。」

「那人嘛。」紫瞳說:「只成了蟲穴了。」


一生與蟲子為伍,家輝想起只覺噁心。

究竟得罪了甚麼人呢?是同事嗎?那個叫紫瞳的師傅說蟲卵是從口入。他最近都出入餐廳。

家輝經過春嬸以前住的舊樓,瞥眼見到那條狹長的樓梯。家輝想起一個人,她來自東南亞,還會煲些湯水。


「春嬸,上次你說你是從南洋游泳過來,是吧?」家輝接過春嬸遞過來的湯碗,裡面浮浮沉沉幾件豬骨,正猶豫喝不喝。

「不是游泳,是坐船到了香港附近的海,才游泳。」春嬸在新廚房正把湯渣兒倒出來。

「那你聽過養蟲嗎?」家輝將湯碗放在旁邊的茶几上。

春嬸本來微駝的背突然伸直,轉身過來,滿臉慈祥盡去。

「你知道嗎?」

家輝點點頭,站起,雙手微顫。

「春叔是如何教你們害死的?」春嬸重新將碗拿起,遞到家輝面前。


家輝在空置的單位待了三天,雙手紮了繃帶,然而痕癢一日比一日嚴重。醫生的藥膏早就失效了。

家輝身旁的空咖啡罐堆成一座小山。

三天前,家輝向公司告了一周的假。告假前,他打了一通電話,號碼就是鄧經理給的神秘號碼。家輝報了個假姓名和一座空置大廈的地址。

就是他身處單位對面的單位。

家輝掏出一包香煙,把一根煙咬在口中,旋又放回煙盒。每次抽煙,身上的痕癢就重幾分。

春嬸改行做戒煙服務不就更好,家輝冷笑幾聲,走到廚房,拆下繃帶。手背上的紅腫依舊是五毛錢般大小,有些還灌了濃。

家輝把包上新繃帶,披上風衣,正要踏出單位,到附近的便利買一箱罐裝咖啡,順便吃個泡麵。但他在門前就停下來

家輝聽見外邊傳來一陣聲音,膠底鞋擦著石地。

這棟空置大廈早被他公司買了,除了自己,還有誰?

家輝在防盜鏡中看見對面單位門旁站了個頭戴鴨舌帽的人。他開門衝出,打算把對方壓到牆上,豈知鼻子已吃了一拳。眼淚流下,閉著眼抱著對方的瘦腰,兩人一起滾在地上。同時,家輝聽到金屬跌在地上的聲音。

對方很快就翻過身來,拳如雨下,家輝雙手護著頭臉。

「我是地產公司的人!」家輝喊道。對方沒有停下手,又一掌把家輝拿出來的工作證掃走。

「嘩!呃!」家輝身子一輕,只見鴨舌帽男子坐在自己的肚子,揮著雙手,就像碰到不潔之物。

家輝把握機會,翻身將鴨舌帽男子壓倒,在頭上打了幾拳。家輝雙手的繃帶鬆下來,好幾隻紅蟲在手上緩緩爬動。

「我是地產公司的人,你知道嗎?你知道這是甚麼?」家輝解開繃帶,一團紅影跌在男子身上。他大力掙扎,但被家輝約七十公斤的身軀壓著,動彈不得。

家輝見狀,問:「你看見這個嗎?知道是甚麼嗎?」說著將左手湊近男子的嘴巴。男子偏著頭,嘴成一線。

「看過嗎?」家輝將左手貼在男子臉上,男子的叫聲響徹走廊。

「見過見過見過,我看過,求你拿開手,求你。」

「哪裡見過?」

「在一個老頭身上,也是你們的工作,那老頭叫甚麼春的。」

「是甚麼工作?」家輝拿開手。

「跟今次一樣,是潑油。」男子喉嚨鬆了不少。

家輝看見走廊上有個跌在一旁的鐵桶,紅色油漆倒了一地,連他身上的藍色上衣也有點點紅色。

「然後呢?」

「我那罐油還沒開,就給老頭撞破,我一跑,他竟然追。」男子把目光移開家輝。

「之後呢?」家輝將左手移近男子臉龐。

「本來老頭追不上,豈知我在樓梯摔了一跤,你知道那些梯級多窄多深。那老頭跟我糾纏,我一推,之後的事你在報紙也讀到吧。」

家輝想了想,說:「唔,你還未說到那些蟲。」

「嗯,那老頭在地上一動不動,我怕了,探他鼻息嘛,就看見看見那個眼睛、鼻子、嘴巴,都流出這樣的紅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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