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時許,乾坤帶着兩個外賣飯盒回家,用力叩着學聯的房門,「喂!早餐來了!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他用爛透的國語,大聲地唱。
賴了足足十分鐘的牀,學聯才從房間內步出來,他拖行着走的步姿,簡直像電影中的喪屍。
在廁所小便時,乾坤探頭進來,「我今日遇上了一件神奇的事!」
學聯對乾坤這種直腸直肚的德性已習以為常,他有什麼心事都不能憋在心頭,一秒鐘也不能忍,就是不吐不快。
他睡眼惺忪的沖廁,走到洗手盆刷牙,「不神奇不收貨,快說來聽聽!」他滿口也是牙膏泡,用含糊的聲音說。
乾坤把在老麥見到女店員力抗三大漢的事講一遍,說得繪形繪聲的,聽得學聯一直笑。
兩人在飯枱上吃乾炒牛河。乾坤總是計算精準,在六時前趕去茶餐廳,買到下午茶時段特平的飯盒。而且,外賣攜走又再減三元,為了省錢計到盡。
乾坤把那個武俠故事說完,意猶未盡的說:「事件平息以後,我才想到,如果那些大漢當時不肯就範,什至對她毛手毛腳,我會不會出手相助呢?一想到此,我又嚇出一身冷汗了!」
學聯喝了一口凍檸茶,安慰他說:「你放心,幾個大漢欺負一個女人,很多路人會見義勇為,拔刀相助的吧!」
「她年紀跟我相若,看似弱不禁風,但她居然跟幾個大漢硬拚,我真的太佩服她了!」乾坤想到什麼,手上的動作霍地停止,神情冒起了一陣感動。




「是的,正正因為她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理,大漢們也自知理虧,才會輕易放過她吧!……一定是這樣!」
學聯看到把一雙木筷子舉到半空的乾坤,雙筷上懸垂着幾條牛河,他眼神遙遠,彷如眼前是一面國旗,而他正向國旗深深致敬。
學聯就知道,這位老友已深深迷上這女子了。
 
 
飯後,學聯穿好衣服,準備回卡拉OK上夜班,乾坤又提及他幫單倩貼海報的事,他說她真是個勤快又沒階級觀念的女子,以她主管級的身分,可隨意差遣下屬做這些雜務,但她卻親力親為。
學聯在廁所對着面鏡梳頭,瞪了在門外徘徊不斷的乾坤一眼,笑着說:「算了吧!兄弟,你坦白承認自己喜歡了她啊!」
「我承認自己很欣賞她。」他在走廊前說:「她很有性格。」
「太有性格的女子,會很難控制的吧。」學聯提醒他。
「我沒想過對她做什麼。」乾坤把雙手交叉在胸前,聲音聽起來有難言之隱:「只是單純地欣賞她而已。」




「那就很好啊。」學聯在髮端抹上少許髮泥,創作造型,「太有性格的女子,最好敬而遠之。雙方一旦纏上,你就會被她徹底改造,又或者說……統治。我倆都是小男人,找回那種小鳥依人的女人,始終比較合襯啊。」
乾坤苦笑一下,「完全明白。」他的神情卻落寞不已。
「對了,找到合適的工作嗎?」學聯轉個話題,分散他的注意力:「我們的集團即將在屯門開分店,正在聘請全職,月薪約一萬二千元,你有沒有興趣?」
「元朗?」乾坤嚇一跳,「我們住油麻地,去屯門返工,來回起碼兩小時,車錢也蝕掉了啊!」
學聯聽得出乾坤不情不願,也不強迫他:「你說得也對,是遠了一點。」
「其實,工作地點偏遠,不是最大問題。」他心裏內疚,好像找到機會卻放棄,他解釋:「問題是,我實在太討厭卡拉OK的環境,永遠陰陰森森的,像個迷宮。我寧願找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免得天天開工也愁眉苦臉。」
「你說得對,這份工作永遠見不得光。」學聯順着他語氣,和應着說:「我也不喜歡唱K,卻要天天泡在裏面,聽五音不全的人開演唱會,耳朵受罪啊。」
乾坤想起什麼,追問着說:
「對啊,你喜歡的那個女顧客舒雲,最近有沒有去唱K?」
「我有一個多月沒見過舒雲了。」他說:「在這個世代,娛樂太多太多,時間卻太少太少了。」




「如果……她以後也不再來,你會怎樣?」
「沒有怎樣。」學聯心裏有一下刺痛,但他向着面鏡裏的自己笑了笑,「還不是一樣的生活,有什麼分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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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如常走到老麥打躉,經過貼海報的事,單倩跟他更熟絡。
人客少的時候,她會走過來談幾句。
「考完文憑試的學生,每個人都在找暑期工,在這段時間,很難找工作吧?」
「其實,也不難找,問題在於我敢不敢去應徵而已!」乾坤指着《東邊日報》的一段招聘頁,給她朗讀兩段:「月入三萬,全兼職均可,無需經驗,懂國語更佳,天天出糧……另外一段,本集團現誠聘全職或兼職營業員多名,男女不拘,具公關經驗者優先考慮,糧期準,佣金高加車費津貼……我就不敢應徵了!」
「你也很精明啊。」.
「我就是沒錢才去賺錢啊,賺錢不成還要倒貼,不如要我的命就好了!」他說:「這個世界太多詐騙集團了啊。幸好,由於網絡的透明度很高,上網查一下就知公司背景,騙不了人。」
「很少人做第一份工作,會完全稱心如意,你真要有心理準備。」單倩鼓勵他,「所以,我的想法是,一開始工作,不妨當作是騎牛搵馬,累積了工作經驗,才轉去自己喜歡的行業。」
乾坤感到無奈,「妳找到喜歡的工作,才會這樣說吧。」




「我就是找不到工作,才會來到這裏……」她壓低了聲音,自揭秘密似的,搖搖頭笑,「騎牛搵馬,我說的其實是自己。」
「妳本來想做什麼?」
「記者。」她微笑說:「我想做新聞版記者,報道社會真貌。」
「那麼,妳為何會淪落在老麥呢?」
話說出口即時後悔,他大概用錯「淪落」這個形容詞。
單倩不為意,爽快剖白:「有很多事情,不是有志者事竟成。我也試過向幾間報館應徵,但我的學歷、工作資歷也不夠格當港聞記者,他們都拒絕了我申請。有一家報社說娛樂版聘狗仔隊,問我要不要做,我一口拒絕了。」
乾坤很奇怪,「為什麼?」
「我有個舊同學做狗仔隊,也知這份工作吃香,人工什至比港聞記者更高。」單倩皺着眉說:「可是,什麼女星走光、整容、墮胎啊,男明星出軌、飲酒吸毒啊,那些報道好無聊,也對這個世界全無好處!那份工作我不願做!」
乾坤聽得肅然起敬,她做人很有原則,他是打從心底佩服她了。
他用手撐着腮,仰視着她,「妳在這裏工作了多久?」
「一年半。跟我同期進來的人,全部已離職。也許這樣,我才有機會升職吧。」她想到什麼就笑了,看見四周無人,跟他偷偷說:「由一個普通的打雜,變成一個高級打雜。」
乾坤很高興,她對他說了絕對不該跟顧客說、只有對朋友才會說的實話。
「妳打算一直做下去?」
「不,我不會那麼輕易便放棄理想。」她說:「我想做的事,最後一定會達成。」
「港聞版記者?」




「是,港聞版記者!」
她眼神無比堅定。
這時候,遠處傳來一把無什感情的刻板聲音:「單倩,客人多起來,開多一部收銀機。」
「馬上來。」單倩向乾坤單單眼,就跑開去了。
乾坤看看那個高級男經理,真像吸血鬼片集的男主角……所指的是經理的臉色。
 
 
當乾坤埋首在平板電腦,搜查勞工署的網站之際,櫃枱那邊傳出了爭吵聲。
有個中年男顧客對收銀機前的單倩破口大罵,她和他理論,中年男人毫不退讓,且愈說愈大聲,說話中夾雜着難聽的粗口。
乾坤明知一移開屁股,勢將失去這張舒服的單人沙發位,但他這次無法坐視不理,擠向開始圍觀的人群。
男經理也從經理室趕了出來,搞清來龍去脈,男人投訴單倩找贖出錯。
單倩沉住氣,毫不含糊的反駁:「先生,我收了你一張二十元紙幣,你買了十五元三角的食物,我找回四元七角,沒有找贖錯誤。」
男人瞪着像雞泡魚的一雙眼,兇神惡煞地怒哮:「喂,我遞給妳的是一張一百元紙幣,妳是盲的吧?殘障就不要收銀啊!」
男經理身處兩人之間,眼見圍觀者是愈來愈多,也有人舉起手機在拍片。他用息事寧人的口吻說:「單倩,給這位先生付回八十元。」
單倩的臉色驟變,愕然的問:「經理,你怎可以這樣?」




經理被單倩的話嚇了一跳,沒想到一個下屬會對自己說這樣的話。
「我只收了這位先生二十元,什麼叫『付回八十元』?他根本沒付出過!」單倩用不滿的眼神盯着經理,據理力爭:「對着這些騙徒,為什麼要欺善怕惡!」
經理被她一輪搶白,老羞成怒地質疑:「妳怎可以確定,自己沒把一百元錯看成二十元?」
單倩不屈服,將視線轉投到鬧事男人身後排隊的女人身上。
「後面的小姐可以作證!」
男人轉身看着身後的女人,本來正興致勃勃在看熱鬧的她,即時縮成一團,用一聽就知虛假的聲音,吞吐地說:「我剛才低着頭在玩手機,什麼也看不見啊!」
乾坤真有衝動衝上前替單倩開脫,他相信她不是無故誣告顧客的人。欲要開口,但想想自己根本沒目擊整件事,胡亂開口只會害了她,他要死忍住才抿住了嘴巴。
男經理知自己佔了上風,提高聲音喝令:「上司的話就是命令,我叫妳馬上給這位先生付回八十元!」
單倩咬咬牙,垂下頭拿出八十元給那男人。乾坤在人群後面看着這一切,替她感到非常痛心。
男人得逞,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迅速離開了。
經理再盯單倩一眼就走,乾坤正想上前安慰,她卻叫住經理:「經理,我辭職!」
經理全無憐惜之意,他轉過身來說:「妳這種不合作的態度,沒資格在這裏工作。我打算今日之內把妳辭掉,現在妳主動辭職,我求之不得!」他特意將聲量放響亮,務求令店內的顧客聽得見。
單倩雙眼紅了一圈,但她沒發作,用力咬着下唇,慢慢走出收銀櫃枱,步回員工休息室。
乾坤再次佩服她的EQ。
換作其他被屈辱的正常人,又何必受氣至此,第一時間翻枱也不一定(雖然,老麥的餐枱是固定釘在地上),但是,單倩忍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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