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Heidi又坐到昨晚那輛GMC七人車上,負責駕車的仍然是高個子保鑣。
 
「有啲嘢,要老闆親自同你講先得。」當我問Heidi為甚麼老闆要見我時,她這樣回答。
 
我口中一直在問著有關老闆的背景,心裡卻不停想著我跟Heidi的事情。
 
對,這個蘭桂坊的遊戲,我從一開始就不懂得怎樣駕馭。要是一夜情也就罷了,以後各走各路,不用擔心甚麼後果,更不用設想如何去面對對方。可是我跟她這刻卻要困在這個空間內,討論著對我而言無關痛癢的話題。
 
「Hey,件事同你好有關架好唔好?」Heidi忽然這樣說。不消說她又在讀我的想法。
 




「No, I don't care anything now excepts what's between you and me.」
 
「咁你嗲吔媽咪呢?你care唔care佢哋丫?」
 
「What?」
 
她在說甚麼?
 
我的父母?
 




關他們甚麼事?
 
最大的問題是,我六歲之前的記憶一點都沒有。我一直在保良局長大,我的父母是甚麼人,我根本一無頭緒。
 
她必然知道我的過去……為甚麼她突然這樣說?
 
我腦海裡面閃過太多的問題,她卻竟然給了我一個摸棱兩可的答案。
 
「我都唔清楚……所以我先至話,有啲嘢要老闆親自同你講先得。」
 




「Damn it.」
 
我看在我的左手手腕,幾道紫黑色的瘀痕清晰可見。
 
張子銘,快點想些甚麼事情。只要跟Heidi無關的話,任何事也好。
 
她既然不想跟我討論這個話題,我不斷地想著也於事無補。
 
「你阿哥……點解要做surgeon?」我勉強地轉過話題。
 
「Hmm... 咁點解你要做bartender?」
 
我想起我們昨晚的對話。我也想起那時候我回答她「喜歡喝酒便當酒保」,是多麼可笑。她其實一早能夠讀到我的想法。
 
「Well,我嘅意思係……佢既然可以醫cancer,大可以做oncologist……」




 
「你記憶力咁好,夠可以做……飛機師?」
 
她大概想不到甚麼職業特別需要記憶力,便隨便說一個職業來搪塞我的問題。
 
可是她的意思明顯不過,就是說我既然也沒有好好運用我的記憶力,為甚麼我要責疑Roger如何去選擇他的職業呢?
 
Heidi跟我的目光又在相接。
 
「佢救咗老闆老竇無耐,佢女朋友就過咗身……」
 
「Cancer?」
 
「車禍。」
 




我們沒有再說甚麼。
 
我想起了《笑傲江湖》的殺人名醫平一指。他號稱「救一人、殺一人」,免得搶去閰羅王的生意。Roger雖然沒有把他的女朋友殺掉,卻難免會聯想到,她的死跟他救回老闆的父親,有著某種生死輪迴的關聯。
 
不難想像,Roger那時候的心情會是怎麼樣。
 
他救得了陌生人,卻救不了自己的女朋友。
 
我們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問題、各自的苦衷。
 
就像普通人一樣。
 
沒多久,我們就來到了匯豐銀行總行旁的銀行街。高個子保鑣在這條小巷把車子停下,前後都沒有可疑的車輛在跟踪我們。
 
「中國會頂樓露台。」Heidi就只說了七個字。




 
我當然懂得中國會。那是鄧永鏘爵士於舊中國銀行大廈設立的私人會所。於這會所出入的,大都是身份顯赫的名人。於中國會內會見這個身份極其神秘的老闆,自然是合適不過。
 
我不明白的,是為甚麼Heidi要告訴我會面的地方。
 
她直接帶我去不行嗎?
 
「老闆唔會想見我。」
 
「呀……」我登時明白,老闆是怕Heidi知道他內心的想法。
 
Heidi點了點頭,然後出其不意地給了我一個吻別。
 
又是唇上那微燙的質感。
 




「Take care, 見完佢之後call 我。」Heidi說。
 
我一臉惘然地望著她。有時我真的希望,我也可以讀到Heidi的想法。
 
我走到中國會在舊中國銀行大廈地面的入口。當我正在躊躇該如何在會所裡找到這個老闆時,入口內的電升降機門突然打開,然後一個笑容可掬的男士向我揚手示意,我便走進了升降機內。天曉得他如何知道,我就是他要找的人。
 
「你係……?」我在升降機內,不禁上下打量這個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
 
「我唔係你要見嘅人……我只係幫佢打工嘅啫。」
 
「Right...」
 
我們步出升降機後,我的心跳便不住加快起來。血液的流動加快,也令我的左腕又腫痛起來。我沒有心情細看會所內放置的各種古董文物,腦海裡是完全的空白一片。
 
這個男子走到露台前的那扇門,示意我走出去。我步進露台後,他便關上了門。
 
露台上就只坐著一個人。
 
我一眼就認得出他,卻有差不多十秒鐘呆站在那裡。
 
單單是我眼前這個人的身份,就已經足夠讓我目瞪口呆好一整天。
 
在我跟打工皇帝見面以後,我就一直去猜想老闆究竟是怎樣樣的一路人物。其他人越是三緘其口,我就越是感到好奇。眼前的這個他就是老闆的可能性,其實早已在我腦海設想過。可是這涉及的層面實在太廣太深,我潛意識裡就已經把這可能性剔除掉。
 
他,確實是富豪第二代。如果把富二代的重要程度排名起來的話,他必然是富二代中的頭三名。可是他作風極為低調,而且跑車、高爾夫球、滑雪及網球等有錢人玩意,他完全不感興趣,反而鍾情茶道、研鑽密宗佛學。此時在我面前更是手執古扇,一副翩翩君子模樣。
 
他一直維持未婚、又沒有傳出緋聞,只有在幾年前,他在美國找代母誔下兒子,才勉強引起傳媒對他的關注。
 
這時候見到他,所有東西就好像變得合理起來。
 
中央廣場森嚴的保安……隱蔽的夜店……富二代們的聚會……連打工皇帝都要替他辦事……
 
他的身份和地位實在太過特殊,所以我在這裡只能繼續叫他作「老闆」。
 
「坐低先講。」
 
我坐到他的對面。
 
他用紫砂壺倒了一杯茶給我。我看茶味芳香、茶色清綠,一口喝下去生津馥郁,就知道是上等的碧螺春。
 
茶溫在肚裡徐徐擴散起來,兩日內積壓的憋悶竟然立時消去了八九分。
 
「你一定有好多嘢想問。」老闆開門見山。「你即管問咗先。」
 
「你點解想見我?」這是我心裡第一個問題。
 
「緣份。」他撥了幾下他的古扇。「如果有緣嘅話,我唔搵你,你都會搵上門。」
 
若果我不知道他的身份,或者不知道他篤信佛學的話,誰要是給我這樣玄之又玄的答案的話,我早已飽之以老拳。
 
但我這一刻選擇忍耐。也許更坦白一點說,我仍然未從得悉他身份的那份驚訝之中鎮定過來,才答不上話。
 
我又喝了一口碧螺春,情緒又再緩和過來。
 
「或者你會覺得我多管閒事,但係我同你都係同一種人。」老闆說。
 
我皺起眉頭,表示不懂他的意思。
 
「其實有所謂嘅超能力嘅人,遠比我哋想像嘅多……只不過好多人選擇唔出聲、又或者所謂嘅能力冇乜實際用途。好似我咁……」
 
Jesus fucking Christ。不要唬嚇我……連他都有超能力?
 
他繼續說:「我可以控制喺我身邊八百里範圍內,颱風嘅方向。」
 
「你嘅意思係,個啲係網上面流傳話有『李氏力場』呢樣嘢……原來係真嘅?」事情變化上落之大,我的腦筋根本轉不過來。才剛我還在被他的名聲嚇倒,現在我卻差不多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卻一點笑容都沒有。「我一般都唔會干擾颱風……但係一開始時我要說服Inner Circle嘅人,我冇辦法唔做啲嘢。倒果為因,將颱風吹去原來唔應該去嘅地方,搞到生靈塗炭,絕對係作孽。」
 
他媽的。這季節沒有颱風,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讓他證明他的能力。可是以他的身份地位,並無必要去編一個這麼大的謊言。而諷刺的是,老闆當然也是姓李的,這「李氏力場」的名字,可沒有改錯。
 
「加入Inner Circle嘅人,唔一定要幫我做嘢。我只係想喺未有事發生之前,做好precaution,以免大家有危險。」
 
「有咩事會發生?」
 
「如果有人知道你哋嘅才能嘅話,好容易就會俾人利用。」
 
「Well... 依家佢哋唔係俾你利用緊咩?」我單刀直入地道。
 
「我都話……大家所做嘅嘢,完全係自願。」他放下紙扇,也喝了一口茶。
 
「點解你要保護我哋?」
 
「所謂嘅保護唔係因,而係果。自從Roger救咗我老竇之後,我就決定要保護任何有近似能力嘅人。我從來冇諗過要係你哋身上面得到啲咩。」
 
他說得誠懇,我也姑且相信他的話。
 
「咁肥狗個邊,你諗住點解決?」
 
「等我講下依家香港嘅形勢俾你聽先。」老闆話鋒一轉,不知是何用意。「香港七大發展商,就只有兩間洋行唔係家族生意。」
 
我不消幾秒鐘,就想到了那兩間洋行,和餘下五大發展商的名字。老闆的家族,當然屬於其中之一。
 
「三年前,其中一個家族嘅三兄弟不和,最後其中一個俾人踢咗出董事局,你有冇印象?」
 
這樣大的新聞,那時候不只是港聞版,連娛樂版都充斥著這故事,連我這個從不閱讀報章雜誌的人,也從別人口中聽說過。
 
「又兩年前,另一個家族嘅公司主席突然過身,你有冇聽過?」
 
這件事沒有兄弟反目那新聞般轟動,但就算不是過目不忘的人,都應該可以記得,某地產集團的主席原已是家族的第三代傳人,但在兩年前卻不幸在盛年逝世。我又點了一下頭。
 
「佢哋家族嘅第三代之中,有人想爭做主席、亦有人完全冇興趣。最後要搵前朝嘅布政司暫時做住主席,然後至慢慢花時間解決家族裡面嘅拗撬。」
 
我仍然不知道他跟我說這一番說有何用意,不過我且聽他繼續說下去。
 
「你有冇諗過,其實我哋其他三個家族,都差唔多係時候俾第二代接手?」
 
我又想了一下這三個家族當下的情況,然後表示贊同。
 
「我哋見到另外兩個家族搞成咁,就知道我哋接手嘅時候唔可以有乜嘢差池。另一方面,其他人亦都想借機會趁亂打劫。」
 
「其他人嘅意思係?」這是我第一個問題。我還有另外一個問題,可是我還未找到問題的重心。
 
「所.有.人。」老闆頓了一下,手上撥著紙扇,就像在看我有沒有慧根去理解這三個字一樣。
 
「所有人……」我又在心中默唸了一遍。
 
老闆雖然將兩間洋行跟其他五個家族稱之為發展商,但其實他們的生意涵蓋之廣,根本就等於這城市的命脈。他們控制著香港的電力、煤氣、電訊、航空、海陸公共交通、商場、酒店、辦公室、飲食連鎖店、超級市場、電台、電視台、報章、雜誌……簡單點來說,就是你不可能在這城市生活而碰觸不到這七大發展商的業務。如果加上另外兩個本地傳統名門望族,粗略估計下,他們大概佔據這城市銀行業以外一半的日常生活業務。
 
但老闆所說的所有人,當然不是指平民大眾,而是其他二線發展商。他們在過去的二十年來不斷被最大的幾個家族打壓,根本找不到途徑去擠身進入一線的行列。如果七大發展商裡有誰的世代交接不慎落空,在骨牌效應下,不只是地產發展業務,其他不同的行業亦會出現大量商機。如此巨大的潛在商業板塊轉移機會,五十年來可能就只有這兩、三年間出現。
 
只要細心再想下去,就自然明白到其他人也當然懂得這黃金時間。大概政府裡的高官和黑道裡的人物,個個無不蠢蠢欲動,在這個金錢至上的資本主義大舞台上分一杯羹。
 
「所有人。」我用肯定的眼光望著老闆,讓他知道我已經理解到他的說話。
 
「你時時聽到啲人抗議地產霸權、反對官商勾結……其實呢啲只算係小災小劫。」老闆突然把紙扇摺起來,目光卻散漫地投向房間的一個角落。「如果商界、政府、黑社會同時出現翻天覆地嘅改變,咁先係大災大劫。其實就算邊個壟斷個市場,受苦嘅永遠都係普羅大眾。但係呢班等住上位嘅人,比我哋更加貪得無厭。佢哋只要一有機會就搶,點餵都食唔飽佢哋。」
 
他這樣一說,我原本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問題,就立即有了一個清晰的影像──他說了這麼久,還不是要保護他自己家族的生意!甚麼小災小劫、大災大劫,根本就不是佛家中人之道理,只是他竊取佛偈去自圓其說。
 
我不屑地悶哼了一聲,以示我的不滿。不知道他是太過沉醉於自己的世界裡,還是根本沒有把我放在眼內,他還是繼續自顧自說。
 
「澳門班人嚟香港搵你哋,只不過係成局裡其中一步棋。」老闆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如果佢地整冧咗Inner Circle,不但止打擊到我哋、亦都影響到同我哋有關嘅人。」
 
他所說有關的「人」,自然包括黑幫和政府裡的高官。他越繼續說,我就越明白Roger對這一切的態度是正確的──老闆一直是只顧全著自己家族的生意,而我們剛巧是他整個龐大集團裡一個小小的齒輪。要不是他將要說的是有關我、Heidi和各人生死存亡的關鍵,我早就已經揮袖離去。
 
「好明顯,有人將你哋嘅資料洩露咗俾澳門班人聽。但係佢哋個邊嘅人,同香港呢邊嘅社團,實際上應該係互利嘅關係,所以佢哋一路都冇下殺手。」
 
我勉強點頭示意。
 
「但係如果俾澳門班人知道,我係呢件事上面嘅角色嘅話,咁佢哋就多咗一個把柄喺手。」
 
他說的「這件事」,就當然是指替這些社團洗黑錢。
 
「你哋有兩件事要做。」老闆的眼光忽然集中起來,由一個得道高僧,變回一個精明的生意人。「第一,要同Heidi、Michael佢哋去搵其他嘢俾澳門班人交差。第二,要銷毁你哋係政府手上嘅資料。」
 
這是我今天第二次聽到,我的名字確實在某些政府文件裡面。第一次,當然就是在這個早上,保安局副局長跟我說的一番話。
 
副局長說過,他有一份監察名單,可是卻不知道名單上的人物為何需要監察。
 
我既然沒有事先向老闆交代這一個環節,所以我還是一臉驚訝,裝作是第一次聽到這狀況的樣子。
 
「詳細情形,等打工皇帝同你哋解釋。」他說罷起來就走,完全沒有理會我的反應。「你等三個字之後先走。」
 
照情況看來,他並沒有說出全部的實情。更大的可能是,除了他說的兩件事情外,他在這局棋中還有其他後著需要舖排。
 
我坐在中國會的這陽台上,呆呆地等了十五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