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在極度興奮過後,反而回復了理智。他很謹慎地把會員卡交還給小蓓。小蓓初時也很訝異,心想難道她看錯了人嗎?但看著天佑那已經完全沒有遲疑的眼神時,她放心下來了。

「對不起,我無法現在就給你答覆。」天佑說,「給我兩天時間,我會把餘下的事情搞定的。」

「是女朋友的事吧?」

小蓓如此直接地問,讓天佑覺得有點突然。最後他點了點頭:「我不能夠在未經她同意之下,就私自決定離開一年。我對她始終有著承諾。」

「我明白。我會等你兩天的。」





天佑和小蓓交換了手機號碼後,便離開了『LV』總部。待大門完全關上後,碧安卡說:「你早已知道他有女朋友了嗎?」

小蓓無言地點了點頭。

「那你幹嘛還要--」

「你放心吧,我不會陷進去的。我也無意要搶人家的男朋友。」

「你要記著自己所說過的話。同樣的事情,連續發生三次實在是太多了。」








要天佑乖乖地回家休息,到第二天晚上才好好地跟女朋友邊吃晚飯邊談,這對他來說是做不到的。

如果不馬上把事情定下來,天佑絕對無法睡得著覺。

在前往女朋友家的途中,天佑在心裏不斷演練和改善著一套說詞,好解釋從昨晚起所發生的一切。

實在太難解釋了。





如果照實把有關『LV』的一切說出來,她肯定會生氣,而且會傷透了心。




她一定會以為,這是天佑為了甩掉她,而隨便編造的故事,而這個故事之匪夷所思,會直讓她以為,天佑把她當成了白痴。

他實在沒有信心,說服女朋友相信『LV』的事。

所以,天佑最後決定不作任何解釋,只告訴她幾件已成的事實。他跟公司已經解除了聘約,銀行帳戶裏的錢已交托給基金管理,而他正打算背背包出國走走,不知道要去哪兒,只知道大約要去一年。

他預期女朋友會連環質問他無數問題,從『為甚麼要去流浪?』,『為甚麼要選現在?』,至『為甚麼不跟我商量就離了職?』或『你不愛我了嗎?』等等。

以上每一個問題,天佑心裏都沒有答案。





但幸好,也很意外地,從以前開始便對各種生活細節極其執著的女朋友,這次竟然甚麼都沒有問。




「其實我早有預感,你會在某天跟我提起類似的事。從很久很久以前起,我就在等著你下定決心對我說呢。」她偏過頭來,強忍著淚意,又轉回來,裝作若無奇事地說,「現在這天終於來到,我也可以放下心頭的焦慮了。」

「這、這不可能。我也是今天才--」

「你沒有發現,自從出社會做事之後,你原來的眼神就消失不見了。」她說,「你現在的眼神是死的,沒有熱情的,好像是小說裏面形容的那些被逼勞動的苦囚般。」

「我…是被逼勞動的苦囚?」

「沒有誰比我更清楚你眼神的轉變。因為我是從高二開始,每天看著你的眼睛直到今天的。在我剛剛認識你的時候,你的眼神跟任何人都不同,帶著一種野性,想要憑一股蠻勁去改變這個世界,或我行我素地傲立在社會成規之外。但現在的你,早已失去了那種野性。」





「我以為這叫成熟。」

「你是變成熟了。我知道。但卻變成了個不快樂的成年人。我不想看見你不快樂,不想看見你為了我,而過著心不甘情不願的生活。」

「我沒有不甘心--」

「你以為我不知道,背背包流浪是你多年來的夢想嗎?你在高中和大學時代,就常常把這事掛在嘴邊,我到現在還記得。你當年為了實現我去海洋迪士尼的夢想,而放棄了自己的機會,我是知道的。你在這幾年來為了儲錢跟我結婚,一直默默地忍受著自己不喜歡的工作,這我也是知道的…嗚…」

「小夕…」

「我只是不希望你繼續以犧牲自己來取悅我。每次看見你那身不由己的疲倦表情,你知道我心裏面有多內疚,有多心痛嗎?」

「你聽我說!我想清楚了,我還是不想去甚麼流浪了。」





「不,你一定要去。」她說,「我寧願狠心放開你,讓你好好走一趟,總好過你帶著心裏的一根刺跟我結婚,待建立了家庭後才跟我說後悔。這樣吧,我們就此結束好了。」

「小夕!」

「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了,不要說你啊,連我也開始有點搞不懂,究竟我對你的感情裏面,有多少是愛,有多少是慣性的依賴。現在正好是我們在結婚前的最後機會,看看彼此到底是對方的另一半,抑或只是一種應該斬斷的牽絆?」

「…」

「不需要再顧忌甚麼,既然已下定決心去流浪,便應該好好利用這次機會,把你一直以來的內心遺憾儘量掃清。或許你在旅途當中,會找到真正適合結婚的對象,或許你最後還是會回來找我,選擇權完全掌握在你手裏。

我不會等你,不會要你給予我任何承諾,我讓你走,讓你自由,你要是走遍了這個世界後,仍想回到我身邊,那你才回來找我吧。不然的話,我們就此不要再見面了。」








八年的感情,竟簡單地以一段對話,給劃下了休止符。雖然結果合乎天佑的期望,但當他轉過身來打算離去時,才發現自己是多麼捨不得。

他已經不能夠再回頭。他以為一直以來都掩飾得很好的內心,原來早就被她看得透透徹徹。她是不會容許他回頭的。

但,天佑還是停下步來,轉身問道:「小夕,跟我一起走吧。」




一直強忍著不要流淚的小夕,在這瞬間終於崩潰了。




DAY 2




自從出社會做事之後,天佑一直被慢性的睡眠不足困擾著。 雖然每天下班回到家裏都很累,但卻並不容易入睡。

但這天晚上,天佑回到家裏時,已睏得連爬上睡床的精力都沒有了。

當他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客廳的地板上。看看牆上的掛鐘,已是下午三時。

(我有多少年沒試過睡得那麼香了?)完全擺脫工作壓力的放鬆,跟以往放大假時那種暫借而來的喘息,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雖然已是下午,但天佑突然來了興致,七年來首次為自己做了一份火腿煎蛋的『早餐』。手藝也沒有比大學時代退步多少。天佑突然想道:『我也很久沒為小夕弄早餐了』,但他隨即搖頭揮走這個想法。

(我的旅程還沒有開始,幹嘛就在想回程後的事?)

懶洋洋地洗了個澡之後,他拿起手機,決定主動連絡小蓓。




小蓓跪在墓前,在喃喃自語著甚麼。天佑不好意思打擾,便隨意四處逛逛,由於這墓地背山面海,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呆著呆著,太陽也漸漸下山了。

今天算是個掃墓的好日子吧。天空裏沒有一點雲,夕陽金光燦爛,灼著皮膚還有一點痛,但空氣的濕度不重,所以連常常自稱『室內動物』的天佑,也不會覺得太過辛苦。

對擁有一身古銅膚色的小蓓來說,這點陽光是完全不成問題的。天佑也很羨慕她的膚色,便試著把袖子卷起來,好好地享受一下日光浴。

轉過頭來,天佑發現小蓓在對他招手。他便小跑過去,也跟墓裏人恭敬地作個揖。

天佑本想開口問墓裏人是誰,但看著小蓓的表情有點不對勁,也就把話吞回去了。

他再仔細看看墓碑,想要找點線索。但似乎刻在石板上的,都是尋常的信息。

他隨便看看旁邊的墓碑,便突然覺悟,這是個新墳,死者應該逝去不久。小蓓應該是為了他,才特意回來老家的吧。

「碧安卡她,曾對你胡亂說過我的事吧?」

天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也不知她所問何事。

「這個男人,曾在我心裏留下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死結。我還以為直到我死去那天,這心結是永遠不能夠解開的了。我一直以為自己還是愛他的,但當我得悉他的死訊之後,竟連一滴淚都沒有流下,反而呼出了一口好長,好長的嘆氣,憋在心頭上十多年也無法抒出的氣…」

「逝者已矣,小蓓,你還是…」

「天佑,你聽得懂我在說甚麼嗎?」

「…」

「天佑,我能夠解開心結,並不是因為遇上你。」小蓓,「只是萍水相逢而已。你只是我剛剛解開心結後,碰巧抓著的第一個男人。我推薦你加入『LV』,純粹是認為你符合加入會員的條件,想要向你分享背背包流浪的樂趣,如此而已。」

「…我明白了。」

小蓓放鬆地笑了。




她從自己那巨大的背包中,拿出了一個精緻的鋼製小盒子。

那盒子上面凹印著『LV』兩字。右下角不顯眼處,則刻印著小小的數字『0713』。

「我們叫這個作『潘朵拉的盒子』。除了會員卡外,裏面的內容是沒有規定的,都是依著贊助者的意思。據說Nirvana樂團主音Kurt Cobain曾贊助的『0228』號卡,盒子裏放著的是一包高純度海洛因呢。 」

看到天佑雙眼閃亮,小蓓知道他一定是Nirvana的樂迷了。在1991年,Kurt Cobain和他的樂隊在西雅圖爆發了一場音樂革命。他們的音樂或許不是最死硬派的搖滾,卻切切實實地燃燒了無數年青人的心。而且這是超越了音樂類別,國家界線,文化差異,生活背景,是一場真正的精神革命。

就說天佑和小蓓這對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竟也同樣是Nirvana的樂迷,在樂迷品味差異性極大的搖滾樂界來說,是很罕見的事。即使連Rolling Stone(滾石)那個級數的樂團,聲稱厭惡他們的人也比比皆是,評價始終存在一定程度的兩極化。但卻鮮少有討厭Nirvana或Kurt Cobain的樂迷。或許Kurt和Nirvana在傾盡其憤怒對世界作出控訴之同時,其音樂裏其實潛藏著更深一層包容萬物的豁達吧。




遇上知音,小蓓當然很樂意把所知的傳聞都對他分享:「Kurt死後,就由同樣曾是持卡會員的遺孀Courtly Love(樂團Hole主音),繼承這贊助人的位置,可是『潘朵拉盒子』的內容則由毒品改為她穿過的性感內褲。」

「噗!」天佑忍不住在墓地裏爆笑起來。

「這也是傳聞而已。至於是否屬實,就看看你在旅程中有沒有緣份,碰到拿著這卡的當事人了。別再磨蹭了,快點打開盒子看看!」

天佑撕開封條,打開盒子,裏面放著那張昨天已經見過的會員卡。旁邊還有另一張卡,並附有說明簡介之類的小冊子,包裝得十分豪華,好像很珍貴似的。

「這是…」

「這是維珍航空(Virgin Airline)的貴賓乘機證,可以無限次乘搭該公司任何航線的商務客位,期限為一年。」

「竟然有這種東西!這、這卡要賣多少錢一張啊?」

「不用錢的啦,是維珍航空的老闆贊助的。航空公司是他的,發幾張免費乘機證算甚麼呢?」

「那麼說,維珍老闆布蘭森也是…?」

「以他的行事作風,沒可能不是『LV』的會員吧?」

天佑回想起來,那個布蘭森玩背背包也玩到成精了,最近媒體不是有報導說,他又乘坐熱氣球企圖環遊世界了嗎?他的背包就是熱氣球啊。




「…但,我的贊助人是村上春樹啊。村上先生沒有甚麼要給我嗎?」

「當然有。不過那東西我沒有放進『潘朵拉盒子』裏。」小蓓又在她的背包裏翻了好久,才把一本破舊不堪的厚書,交到天佑手上去。

是費茲傑羅(F. Scott Fitzgerald)的小說《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當年影響了村上春樹一生的作者,所寫的代表作。

「這、這難道是村上先生當年讀過的那本《大亨小傳》嗎?」

「我不知道啊。我根本不認識村上春樹這個人。不過這小說挺有趣的。」

「天啊!村上先生!謝謝你!我會好好重讀一遍的!」

「你好像很高興呢。」

「那當然了!」

「那…我們起行吧。」

「要到哪?」

「去辦各種俗務啊。即使你打算甚麼也不帶去,也至少要辦妥簽證,弄清楚航班,買個旅遊保險甚麼的吧。」

「…」

小蓓回過頭來,發現天佑仍在呆呆地站著。背後的夕陽把他照耀成一個漫著金光的暗影,把他內裏的焦慮和迷惑,完全外化反映了出來。

天佑被自己無意識說出的那句『要到哪?』搖撼了內心。「我不知道自己將要到哪裏去。我現在可以到任何地方去,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麼決定我的第一站。我有很多地方想要去,有很多事情想要體驗,但要我選出某個指定的,需要現在就去,值得拋開一切前往的第一站,卻是…」




小蓓看著天佑,那皺著眉頭的焦躁不安,令她又想起當年某個惹人憐愛的男孩,如今已躺在墓碑下面的屍體。

就像毛姆那本動人的《佛羅倫斯月光下》所描寫的,小蓓無可抗拒地屈從於自己的女性本能。她輕柔地撫著天佑的臉頰,給了他一個緊密相接的吻。

這個吻並沒有任何愛情的成份,卻是自身的完全奉獻。

她在心裏想,要是能夠把這個疲倦的男人,從層層綑綁中釋放出來,把他帶到這個廣闊的自由世界裏肆意呼吸,她願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每位新加入的『LV』持卡會員,均需要參與由推薦者所安排的『初心者之旅』。這是為了讓沒有背背包經驗的新會員,儘快習慣自由旅行的一項不成文規定。」

「那即是說…」

「那即是說,第一站的目的地由我來決定。你會有充足的時間去思考,自己到底想要去哪兒,想要做甚麼。你現在最需要的,是馬上開始旅程,把自己拋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好習慣自由的感覺。」

「那即是說,我們將是旅行的夥伴嗎?」天佑的心跳仍未能平復下來。

「直至你不再需要協助為止。」




在四十八小時內,天佑身邊的女人,從交往多年的小夕,變成萍水相逢的小蓓。由尋常安穩的都市白領,變成個獨立自由的旅行者。

他的旅程,從現在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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