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飛行的雞

  「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媽媽經常跟我說︰『你是一隻雞，是不可能飛行的。』」年邁的公雞查利正坐在茅草上，向著一群剛出生不久的小雞說著。
         

          查利繼續道：「直至這一刻，我仍然知道她在為我著想。但當我想到能在天空中俯視一望無際的海洋，感受微風帶來的溫涼，我總是帶著這不切實際的想法跑到稻田上，張開那對翅膀，乘風馭去…」

    小雞們全神貫注聽著查理的故事，周遭就像靜止了一樣，世界彷彿只圍繞著牠們轉啊轉。 環境也隨著查利的說話回到那最初他出生的那個農莊。

    雞蛋微微抖動，「咔嚓」一聲，蛋殼隨即裂開。查利探頭而出，旁邊的蛋殼早已破裂，看來他是最晚出生的。雞媽媽看見查利終於孵化出來，興奮得喜極而泣，馬上上前擁抱新生的孩子。然而這晚出生的背後，換來卻是比其他同類還細小的翅膀，看著查利那細小的翅膀，雞媽媽不由自主擔心起來，那對翅膀就像查利的胎記，雞群們都因為他的翅膀記著他是「小翅膀查利」。就在那一刻起，查利媽媽便知道眼前的小孩將會比其他人過得更加艱苦，於是那刻起她決定要好好保護查利，讓他能夠茁壯地成長。

    查利出世半年後已經學會走路，儘管他的身軀仍未有成年公雞般強壯，但那雙幼小的雙腿卻不比成年公雞軟弱，每時每刻他的雙腿都不斷交替著，揚起農莊裡的泛黃塵土，大家都笑著說︰「查利是雞群中的賽跑手，將來必定會在這農莊創造奇蹟。」而查利的媽媽亦因為查利的才能感到驕傲，她認為上天賦予查利弱小的翅膀，卻換來一雙健壯的雙腿。同時也慶幸作為雞群，他們早已放棄飛上天際的能力，這才得以讓查利的天賦發揮出來。查利也因為自己天賦而感到自豪，他覺得自己讓母親感到驕傲，也對自己有著健壯的雙腿感到無比的感激。直至他遇上一隻翱翔天際的老鷹，一切才發生了轉變。





    這天查利與兄弟們跑到稻田中玩耍，查利一如既往憑著那雙快腿拋離了兄弟，而稻田正值收成期，金黃的稻草高得覆蓋了查利和兄弟們的身體。所以當查利一馬當先衝進稻田後，望回頭時早已不見兄弟們的身影。查利沒有呼叫，反而拔腿狂奔，享受著在金黃稻田裡奔跑的快感。稻草隨著查利的跑動紛紛起舞，彷彿為這個天之驕子的驚人速度熱烈鼓舞。不久後，查利跑到一處空地，這裡聳立著一棵大樹，大樹的倒影覆蓋著查利，讓查利感受不了絲毫的陽光。而樹上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一股強烈的氣息，那氣息無疑讓周圍的空氣都變得凝結起來。查利往那陰影一看，只見到一隻身型龐大的老鷹正站在樹枝上歇息，那對狩獵者的眼睛，早已盯住自己。

  老鷹語帶疲憊地道︰「噢…幸運的小雞，若不是我剛跨過那片海洋，弄得如今疲憊不堪，你早已成為我美味的午餐了。」

  查利沒有半點的害怕，反倒對老鷹十分感興趣，因為眼前這隻鳥類，牠從來都沒在農莊裡見過。

  查利問︰「你是怎樣爬上去的？」

 老鷹似乎被這問題逗笑了，笑道︰「當然是飛上來。」





   「飛？甚麼是飛？」

  「就是拍動自己的翅膀，在天空中滑行移動的一種運動。」

  查利張開自己那對弱小的翅膀，打量了幾番，又問道︰「我也可以飛嗎？」

 「我不知道，但我曾看見一隻公雞在山林中飛翔，那傢伙是我遇過最強的公雞，當他在懸崖邊拍翼而飛之際，整個山林彷彿都為他靜止了。」

  查利雙目發亮，拍動了幾下翅膀，卻沒有半點能飛的跡像。他頗有失望，但卻不覺得這是一種遺憾的事，因為在他心底裡，飛翔終究不及跑步重要。





 他語帶輕佻，向老鷹道︰「雖然我不能飛翔，但你看，我跑得可快了。」

  老鷹看著查利在自己眼前跑來跑去，忽然大笑起來，道︰「這世界上比你跑得快的大有人在。但也好，就是因為有你們這種不願意飛翔的鳥類，我們才有豐富的獵物可以狩獵。快走吧，就繼續為你那雙快腿自豪吧，但將來若有緣再碰見你，我一定會把你食進肚子裡，到時候就別後悔自己不能飛翔吧。」

  「我不怕你也不會後悔，我媽媽經常跟我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存的方式。』我會用這雙腿在農莊過著自己的一生，跑過每一個稻田，結識不同的新朋友。不像你一樣就算能夠飛翔，但懷著邪惡的想法，總是做點傷害別人的行為。」

  老鷹再次大笑︰「沒想到你年紀小小，說起話上來倒有幾分見地。可惜你經歷還是太少，在你的世界只有這個農莊。就不妨讓我告訴你吧，飛翔的作用不只是脫離險境，飛翔更是一種自由，它讓我們可以周圍遊歷，見識世界的珍貴美景，感受飛翔時微風帶來溫度。那種感受絕非是你在這農莊四處奔跑可以體會到的。你現在的生存方式，只是你媽媽給你的生存方式罷，假如一日你雙腿不再健壯，你就會失去你自己生存的方法，而那個時候就是你被屠宰的時候了。」

  老鷹張開翅膀，又向查利道︰「小傢伙，農莊的主人正趕過來，他手持一把獵槍，似乎是想狩獵我，我非走不可了。今天的說話，希望你明白吧。」

 說完老鷹便拍翼而飛，消失在查利眼前。而不久後農莊的主人抱著查利回到雞場內，大家都熱烈歡迎查利回來，卻不知查利聽過老鷹的說話後，心中開始對自己產生無數的懷疑，現在他腦海中，只存在著一個問題︰「為甚麼我要跑呢？」

  與老鷹碰面後的一星期，查利首次開腔向他媽媽提問心裡的疑問。但查利媽媽只是輕輕帶過，說甚麼雞就是要跑之類的回答查利。於是也弄得查利悶悶不樂，即使看見身邊的兄弟不斷跑步自己亦提不了興趣，他不明白跑步的意義在哪裡，即使怎樣跑他都依然被困在農莊裡，除了翻起黃土外也對農莊沒有作出甚麼的影響。想著想著，查利看見雞場不遠處一個小山丘，心裡一些奇怪的想法開始萌生出來。他走到小山丘上，深呼吸了一口氣，一鼓作氣往山丘下全力跑下去。俯衝的衝力讓猛風向查利迎面吹來，查利的臉被吹得歪七扭八，但他卻沒有絲毫停止的想法，反倒是開始拍動翅膀嘗試飛翔。起初查利懸空了一陣子，讓他以為自己真的能飛行，然而不足一陣他便重重摔在地上，弄得身上的羽毛都摔得散落到地上，自己也摔暈了。





   聆聽老查利的又添加了幾個，一隻年輕母雞抱著孩子，向老查利道︰「哎喲，那又何必呢，你媽一定心痛死了。我們是雞是不能飛的。」

  老查利拿了一盒穀物，啃了幾口，回道︰「她也是這樣說，但意外的是，她沒有阻止我。我不知道她在想甚麼，或許就像她說的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存的方式，她只是貫徹她所說的。但那次之後雞場裡的人都把我當成怪胎，因為每次康復後，我都會跑上山丘再次嘗試，可惜每次都是失敗收場。但事情直至我長出象徵成年的羽毛才發生改變，當我察覺自己一輩子都無法飛翔的時候，上天卻給了我一個另一個機會飛翔。」

  老查利拿出一杖古舊勳章，勳章上印有一架戰鬥機的圖案，而畫面也切換到那架飛機停泊在農莊外的情況。

  那年查利剛踏入成年，他的翅膀依舊比其他伙伴還細，儘管成年的羽毛使得它看上去更豐滿，但眾人都知道它根本就飛不起來。這天查利還是走上那座小山丘，他認為自己這次確實掌握飛翔的方法，於是同樣以那驚人的速度衝下山丘，就在他認為適合的起飛點猛然躍起，張開那對傷痕累累的翅膀振翅高飛。這次查利確有進步，他在空中滯空了兩秒，然而卻只有短暫的兩秒，現實便將他拉回地面，他再一次感受現實帶來的疼痛。或許是麻木了，他這次沒有站起來，一邊臉貼著泥土，另一邊臉看著蔚藍的晴天，暗忖道︰「或許我真的不可能飛吧。」

   此時遠處突然傳來鼓掌聲，隨著掌聲的，是一個穿著軍裝的成熟男人，他戴著一幅墨鏡，人中流著一束八字鬚，道︰「這是何等驚人的速度和膽識！」

  這時一個穿著軍裝的年輕的小伙帶著農莊主人來到男人身後，並開口道︰「上校，我帶了這裡的農莊主人來了。」

  「幹得好！你就是這個農莊的主人嗎？」

  「是的，請問兩位長官來這裡有甚麼貴干？」





   「相信你都知道大海那邊的戰火正在蔓延，我們政府正為戰爭作準備，務求爭取我國的全面勝利。而根據我們科學家的最新研究，鳥類的頭部存在著令我們唾涎的『防震』功能，只要這項技術成功發展，我國的戰鬥機軍事力量必定會變得更加可怕。因此此行一來，正是想在農莊搜尋合適的雞隻作研究用途。然而剛才我恐怕已經尋找到適合的實驗品了。」上校指著查利，露出一幅滿意的微笑。

  曾幾何時，在西海洋戰爭中曾經出現一架令人聞風喪膽的戰鬥機。由於機身為深綠色，在它高速移動的時候猶如一團黑影般一樣，為戰場帶來厄運。因此參與過戰爭的人都稱它為「黑色黃昏」，彷彿看見它就永遠不會再看見光明一樣。最令人駭然的是，它在戰場的命中率達到百分之七十，這是從來沒人能打破的機率。所以對國為了避免傷亡，一律允許士兵看見黑色黃昏執行撤退的命令。然而除了國家高層以及「黑色黃昏」的駕駛員外，沒人知道這戰鬥機準繩的背後，是來自一隻翅膀有缺憾的公雞造就出來。

   如今的查利早已受到專業的軍事培訓，連同科技將它作為鳥類的天然避震功能融合到戰鬥機的瞄準器，因此即使黑色黃昏速度有多麼快，那個準心依舊是穩如泰山，殺敵無數。然而即使身處在空中，這時的查利卻感受不到當初老鷹向他訴說那飛翔的快感，他從來沒感受過涼風，也沒有看見珍貴的美景。他看得最多的，無非也是爆炸和煙火瀰漫的畫面。有時候他也會開始質疑，他付出那麼多的時間學習飛翔，追求著屬於自己的自由，但到頭來自己卻仍然是不自由的，那麼當初的付出是不是一切都是徙勞呢？

  這天晚上戰火連天，「黑色黃昏」已經作戰了六個小時，那個駕駛員抱著為國捐軀的精神日夜戰鬥，可總究那也只是血肉之驅，精神上的疲態終究蓋過國家之上，最強的戰鬥機還是有隕落的一日。一枚導彈擊中了「黑色黃昏」的尾機，霎時之間機艙內猛烈震動，儀表螢幕上出現危險的字眼。駕駛員一看便知道「黑色黃昏」壽命已至。雖有不惜，還是決定帶上查利跳機求生，他們從降落傘看著「黑色黃昏」在空中爆炸解體，機身化成灰燼一一落到海裡，「黑色黃昏」彷彿被世界用橡皮擦劃過，留下的只有那些無意義的橡皮屑。而這樣一來，他們的任務也正式宣佈結束了。

   倉庫如今聚了不少動物，最新加入的是牛夫婦，他們看見倉庫聚滿動物，出於好奇之下便一起進來聽查利說故事。在眾人的催促下，查利沒有歇息的時間。他沉默了一陣子，正在思考那段在荒島的時光是否應該說出來，因為那段時光實在可怕得令他想忘記查利這個名字，他不願再提亦不願記起來，只因那雙佈滿血絲的人類眼睛，就像夢魘一樣纏繞了他的半生。

  「查利！」駕駛員蓬頭垢面，身體乏力地在沙灘邊走邊喊道。查利此刻正躲著近沙灘的叢林裡的一個小地洞，地洞尺寸剛好足夠查利藏起來。

  「查利你出來呀！爸爸在這裡呀！」駕駛員繼續喊。這天是他們在荒島的第八個月，島上的資源早在兩個月前用盡，因為季節問題，島上也已經有整個星期沒有下雨了。查利在地洞看著駕駛員，那個以往的精英駕駛員早已判若兩人，如今的他看上去就猶如一頭野獸，不斷對著空氣咆哮。查利很幸運有著上天賦予的身體，堅硬的喙還能鑽開土皮找點蟲來吃，但水方面因為雨季已去，島內亦沒有湖，在缺乏水的情況他還是會感到口渴。只是查利沒想過除了水一個問題外，還要面臨駕駛員的問題。他回想起當初他們一起在黑色黃昏奮鬥的日子，為何明明當初是共度患難的戰友，如今自己卻變成戰友的獵物。他渴望自己可以飛，這樣就可以離開這座荒島，然而現實又再一次告知他︰「你是一隻雞，是不可能飛行的。」

   這時沙灘上沒有再傳來聲音。查利往沙灘看，只見那駕駛員已倒在沙灘上，似乎已經淹淹一息。查利走出地洞，急步跑向駕駛員身邊。他如今倒在沙上不斷喘氣，雙目瞪大而無神，當他看見查利出現在面前，嘴巴彷彿高興地翹起。他手裡緊緊握著掛在頸項的吊墜，用盡力氣道︰「抱歉查利…明明說過不會傷害你的。但我已經不行了，拜託你把我這個帶回去。」他用盡奶力摘下吊墜，並綁到查利的爪上。

  「那是我的妻子芬妮，我想讓她知道…我永遠愛著她…」

「能和你一起戰鬥，是我畢生的榮幸…你要好好生存下去…」

  說完那句之後他就再也沒有醒過來。在他逝世不久後，一場大雨也隨即降臨到小島上，為查利帶來了一線生機。 戰爭在駕駛員逝世後的兩個月宣佈結束，查利的國家海軍終於在小島發現查利和駕駛員的屍骸，軍人們都把手心放在心上為駕駛員默哀及致敬。而查利也因為擁有軍事貢獻被遣送回國退役。雖然查利舊有住的農莊已被清拆，但因為軍方看見綁在腳上的吊墜，於是將查利送到芬妮擁有的莊園。

  查利正想開口說之際，兩個約六歲的小男孩和小女孩突然拿著捕蟲網闖進派對。一些小雞被嚇到通處跑、牛夫婦也嚇得馬上逃離倉庫、羊群也嚇得咩咩叫，連查利也被嚇得有點不知所措。小男孩道︰「獨角仙跑到哪裡去呢？我明明看著牠飛進來呀！」小女孩也不斷擰頭尋找獨角仙的蹤影。突然兩個拳頭分別往兩個孩子的腦袋狠狠敲下，一個戴著吊墜的女人罵道︰「你看你們幹了甚麼好事？」她指著倒在地上四腳朝天的一隻山羊。女人就是芬妮，而那兩個孩子就是駕駛員的子女。

  芬妮拉著孩子的耳朵走出倉庫，而查利也早趁著這場鬧劇偷偷溜了出去。他來到離莊園不遠的山谷，這裡居高臨下，能望見日落以及山下城鎮的美景。在山谷用木頭做的一張椅子正坐著一個更年幼的小孩，他雙腿裝上矯正支架，神情相當失落地望著黃昏。查利走到他旁邊，卻沒有看著眼前的小孩，或許是因為他們有著相似之處，查利也早已不想面對現實的自己。

  小孩察覺到查利，出於小孩的天真，他向查利問道︰「你會飛嗎？」查理沒有回應，小孩抱起查利，梳著他的雞冠，道︰「我討厭這裡，我討厭這個矯正支架。」

 「我媽媽不讓我跑步，她說這很危險。但明明哥哥和姐姐都周圍跑著，我卻要待在房間。」說著說著，男孩哭了。





  淚水滴在查利的羽毛上，那些早已經歷過滄桑的羽毛彷彿被小孩的淚水滋潤起來。查利又想飛了。查利掙扎開來，跳到地上，看著黃昏的太陽不斷下降。如今自己年紀也不輕了，人生也快像黃昏般落幕，又豈有現實不現實呢？他用力助跑，純熟的姿勢讓小孩看得驚訝無比，小孩站起來，似乎覺得自己將會見到奇蹟發生。查利豁盡全力衝前，用盡他畢生所有的力氣往山谷跑去。那一刻他的羽毛揚起，雞身俯前，眼神只望著前方，彷彿當刻世界上突然毀滅，他眼中也只有飛翔。當他來到山谷邊緣，聳身躍起，揮動翅膀，那一刻周遭都為他靜止了。

  「媽媽！我看見雞飛了」小孩遍體鱗傷地回到農莊，雙腿的矯正支架已經破爛得七七八八。

  芬妮看見馬上大驚，吩咐兩個小朋友拿急救用品，自己則跑上前安撫小孩︰「你怎麼跌成這樣？」

  「為了告訴你們，我跑回來的！雞會飛的，真的我親眼看見的！」芬妮摸摸小孩腦袋，回道︰「知道了，我相信你。」

  「媽媽，我決定了，我以後要成為一個賽跑手。就像那隻雞一樣，你們都說我不行，我就要行！」

  芬妮嘆息，握著掛在頸項的吊墜，無奈地笑道︰「好吧，真沒你辦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