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諾言在舞臺上的身影一直停留在季秋怡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三年前也是這樣。
季秋怡從來沒想過,那些言情小說中的老套情節竟然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于朗這兩個字從中一開始便一直纏繞着季秋怡。那年的中一新生週,班上有一個滿頭髮膠,額前瀏海長得能遮住雙眼的男生。季秋怡對他沒有半絲好感,她只想到一個問題:他能看見路嗎?更令季秋怡討厭的是他那雙永遠帶着兇狠眼神的眼晴,和他身上那股煙味。只要尚在學校範圍內,不管走到哪裏,單憑聞到煙味就能肯定他在附近。
季秋怡和列向丙本是小學同學,卻不曾同班,後來升讀同一間中學後才慢慢熟絡起來。季秋怡曾勸過列向丙要帶眼識人,不要與于朗為伍,列向丙卻說:「男生交朋友只講兩個字——義氣。」季秋怡不明白,義氣能當飯食嗎?年紀輕輕的能有甚麼義氣?難不成于朗有替你擋過子彈?季秋怡雖然不理解,卻也尊重列向丙的選擇,畢竟她沒有資格去干涉別人的人生。這一年,季秋怡是師長眼中的模範生,而于朗就是樣樣壞事都做齊的壞學生,二人即使是同班同學,卻不曾說上半句話。直至中二那年的聯校歌唱比賽,Ethereal在舞臺上一鳴驚人,季秋怡才開始注意于朗。漸漸地,她不再抗拒于朗,也成為了Ethereal樂隊的一分子,她也終於知道列向丙口中的義氣是甚麼。那不是甚麼生死大義,也不需要共同經歷過驚濤駭浪,而是永遠會把兄弟放在第一位。
于朗離開後,彭定煜曾問過列向丙恨不恨于朗,列向丙無奈地笑了笑,道:「恨,怎麼可能不恨?只是一直以來,于朗做任何事都是先為我們想。他總是把我們這三個兄弟放在第一位,將自己放到最後。他一聲不吭就走了的確是很自私,只不過這三年來他對我們的好,應該也足夠抵他的一次自私吧!」
季秋怡從來都很清楚,自己不會是于朗心中的第一位,兄弟永遠比她重要,但她還是禁不住喜歡了于朗。季秋怡的家姐季夏喬曾經問過她,為何會喜歡于朗?季秋怡說,因為于朗的壞讓她變得勇敢。季夏喬卻說那不是喜歡,更不是愛,只是一場錯覺。季秋怡至今還未能確定她的這句話是不是對的,但至少有一點她說對了:要是真心喜歡一個人,便不會輕易放開對方的手。于朗的確很特別,特別得改變了本性乖巧恬靜的季秋怡,特別得為季秋怡上了戀愛第一課。
常說時間能沖淡一切,於是季秋怡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去清洗內心的情感。曾經有一段時間,季秋怡以為自己真的能做到丟掉一切情感,除了家人和列向丙外,她真的可以不聞不問,不理不睬。直到許諾言的出現,不管季秋怡如何躲,她也無法把這個人從自己的世界裏剔除出去。他在舞臺上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深深地印刻在季秋怡的心內,一切就像三年前那樣。唯一不同的是,三年前走進季秋怡內心的人是于朗,而如今是許諾言。

聖誕長假後就是大考,季秋怡待在家裏收心養性,為考試做好準備。然而每當靜下來時,她的腦海裏都會浮現那天舞臺上的情景,她的心便更不能靜下來。她索性埋頭苦讀,不讓自己閑下來,只有這樣她才能真正地靜下來。
許諾言對一切事情都毫不知情。見季秋怡沒有任何反應,他便以為對方沒有看到照片;列向丙沒有說,他也不可能知道那天在舞臺上的自己闖下了甚麼大禍。對他而言,如今最大的煩惱只有一個——那不是考試,而是他的家姐許允心。
許諾言不明白,全世界這麼大,為何許允心偏要在大學放假時千里迢迢到香港來煩他?雖說姐弟倆已多年不見,二人卻從未斷絕過通訊。許允心很關心這個弟弟,常常跟他視像聊天,許諾言卻不曾把少男心事告知她。也許是因為許允心是肉眼可見的女漢子,一頭短髮的她總是爽朗熱情,說話大大咧咧的,許諾言永遠說不過她。




這天的晚飯依舊由許諾言下廚。他熟練地切好食材後便下鑊炒餸。許允心被香氣吸引而走進廚房,許諾言稍稍回頭看她,被她的一身衣著惹得哈哈大笑。
「妳到底穿了多少件衣服?妳已經變成一隻鹹肉糭了。」
許允心瞟他一眼,說:「誰叫香港這麼冷?馬來西亞一年到晚都是夏天,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過冬天。」
許諾言拿了個碟準備上菜,他說:「怕凍就不要來香港,滾回馬來西亞當小公主去!」
「我趁放假來看你,連男朋友也不管,你就不能感恩一下嗎?」
此時許諾言的手機響了響,是母親發來了訊息。許諾言拿起手機,順手關了火。
「是媽媽嗎?她甚麼時候到家?」許允心問。
許諾言顯得有點失望,道:「公司臨時有事,她不回來吃飯。」
許允心把弟弟的失落看在眼裏,她知道自己的弟弟有多在乎母親。當年父母離婚,母親帶着許諾言回香港定居,而許允心則留在馬來西亞與父親一起生活。那一年,許諾言十歲,許允心十四歲。這些年來,許允心雖然不在許諾言身邊,但她不曾忽略過這個弟弟。看着許諾言瞬間從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變成穩重成熟的男生,許允心知道父母的離異對他帶來了很大的影響。十一歲那年,許諾言已經懂得煮飯、洗衫,打理一切家務。因為他知道母親在外工作很辛苦,他更知道母親身邊只剩下他一個人。
「你累嗎?」許允心問。




「煮飯而且,不累。」許諾言回答。
許允心搖搖頭:「我不是問現在,我是在問這些年你累嗎?」
許允心的話戳中了許諾言的心。這些年來他很努力地支撐着家,支撐着Ethereal,他很想代替父親和于朗成為身邊人的支柱,但到頭來他甚麼都做不到。母親變成了工作狂,兄弟們反目成仇,一切比原來的更糟。許諾言的確很累,心很累。
「累,很累。」
許允心微笑說:「細佬,累了就該休息,心裏有事就該說出來。家姐永遠都會支持你,因為你永遠是我無人可代替的細佬。」

十二月三十一日,許允心趕在假期最後一日飛回馬來西亞開學。送了許允心上機場巴士後,許諾言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列向丙剛剛在此時打給許諾言。
二人依舊在冒險樂園玩足球機,列向丙依舊是輸的那個,他們依舊喝着列向丙請的CoCo坐在賈炳達道公園。
一陣冷風吹過,列向丙打了個乞嚏,他揉一揉鼻子,道:「是誰在想我了嗎?」
許諾言忍不住譏笑道:「有啊!是你媽媽在想你吧!」




列向丙也笑了笑,順便翻了個白眼。
許諾言把飲品放在椅子柄上,雙手插口袋:「行定郁為甚麼不來?你沒有叫他嗎?」
「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號,如果你是行定郁,你會選擇陪女朋友還是陪兄弟?」列向丙反問。
許諾言點點頭:「也對,只有我們這種萬年單身狗才需要抱團取暖。」
列向丙馬上說:「我閘住!我相信憑我的美貌與智慧一定可以很快出pool,接下來的情人節、元宵節、聖誕節和生日你都不可能再見到我。」
「好!我聽進耳朵了,你能做到才好。」許諾言說。
坐在附近的老伯伯把收音機的聲量調得很高,列向丙和許諾言都清楚地聽到DJ說的話。
「嚟到十二月三十一號嘅下午三點半,仲有唔夠九個鐘今年就會正式成為過去。喺呢一刻你仲有冇帶住任何遺憾或者心結?如果有就請你好好放低佢,唔好畀自己帶住遺憾同心結走進新嘅一年。祝願你喺新嘅一年可以成為最好嘅自己,與昨天說再見。」
收音機響起柔柔的前奏,那是一首九十年代的英文歌:
I can see the pain living in your eyes
And I know how hard you try
You deserve to have so much more
I can feel your heart and I sympathize
And I'll never criticize all you've ever meant to my life
I don't want to let you down




I don't want to lead you on
I don't want to hold you back
From where you might belong
You would never ask me why
My heart is so disguised
I just can't live a lie anymore
I would rather hurt myself
Than to ever make you cry
There's nothing left to say but good-bye*
「熱香餅,你可不可以老實告訴我,在你眼中我是誰?」
許諾言把壓於心中已久的話說了出來,他頓時覺得輕鬆了不少。
列向丙對於許諾言問的話沒有太大的反應,他繼續喝着手中的水果茶平心而談:「曾經,我眼中的你並非只有你,但如今我只看到你。你就是你,你永遠只會是你,沒有別人。」
許諾言聽得很仔細。列向丙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記進了腦海。他由心而笑,道:「夠坦白,夠簡潔,說得挺好。」
列向丙擺擺手:「不要讚我,我會囂張的。」
「好啊!那麼以後我只好繼續奚落你了。」許諾言說。




列向丙沒說甚麼,只是用手踭大力地撞向對方,許諾言也不甘示弱回敬了他。
收音機接着播放下一首Air Supply的歌曲。列向丙沒有聽進去,思緒全被腦海中的浮游填滿。
「不如下次我們試夾Air Supply的歌吧!Michael Learns to Rock也可以。」
「以後不要再唱五月天的歌,特別是〈我不願讓你一個人〉。」列向丙忽然認真起來:「阿二說她看見于朗了。那天你在臺上唱〈我不願讓你一個人〉,阿二在你身上看見于朗。我能分得清,但不代表其他人同樣分得清,你懂我的意思嗎?」
許諾言當然明白列向丙的話,他只是不懂得給予反應。要代替他人成為母親、兄弟的支柱很難,然而要成為季秋怡的支柱更難,因為那種代替還包含着他人的影子。
「還有一件事想問你。你之前是不是跟行定郁打賭輸了?阿二說行定郁send了很多奇怪的照片給她,那全是你的醜模樣。」
許諾言當下就頭痛了。他差點就忘了照片的事,他以為季秋怡沒反應就是等於沒看見,但原來她不只看見了,照片還妥妥地存在她的手機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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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詞出自Air Supply〈Goodby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