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只是一張舊照片、一本假護照和批印、一個號碼、一張船票,即使重來一次,仍然是一張舊照片、一本假護照和批印、多一份私密的播放歌單,還有船票,我想我依然會做出一樣的決定。

她敘述完我養父的背景資料,蓋上筆記簿,將馬尾放下來。

「第一晚,我準備離開這房間的時候,看見你以一個不自然的姿勢,扭腰背著我,朝某個方向看,你是在看什麼嗎?」

「你想知道?」

她點點頭。





我站起來,走到露台前,拉開玻璃趟門,外面沒太大的海風,漆黑的海面翻著細浪,頭頂是一片星河。

「我們在碼頭上船時,我可能因長時間戴著頭套,瞳孔放大了,抬頭看天空,竟清楚看見天上的銀河,我以為上船後也能看見,所以嘗試扭著腰,朝窗望,但當時望到的,只有什麼都沒有的黑夜。」

「你上船後,瞳孔慢慢適應了,我們那個城市光污染很嚴重,一般不會看得見星。」

「對,現在我們在海的中央,離陸地城市的光很遠,所以看得見了,你看那是我先前提過,希臘神話裡的獵人變成的獵戶座。」

「那是雙子。」





「那是金牛。」

我舉起戴著手扣的手,笨拙地指著一個個星座,希望她也能看見。

「獵戶座中間,那顆最光最亮的是北極星嗎?」

「不,那是獵戶座的腰帶三星,北極星要上一點,比較暗淡的那顆。」

「那顆嗎?」





「對⋯⋯」

她指向一個大概的方位,除北極星外,附近也聚集了無數星光,我從未看過如此清晰顯現的星夜,彷彿無數多邊切割的鑽石,披上圓弧的光暈,壯麗閃耀,匯聚成幾百年、幾千年、幾億萬年靜穆永恆的銀河。

「原來金牛座一點都不像牛,獵戶座也一點都不像獵人。」

「對,很難想像吧,這種牽強的想像竟可以流傳幾百年。」

她輕輕將瀏海的鬈髮撥到耳朵後。

「你說你希望能找到我這單案的真相,你覺得你最後會找到嗎?」

「不知道,如果你繼續不合作,一談及案件,便什麼也不願透露,我想機會渺茫。」

「因為真相就是我毒死餐室裡的十二人。」





她一邊手臂放在露台的扶手上,另一隻手托着頭。

「你覺得『真相』是什麼?」

她洩氣地問。

我看著滿天星星,銀河像一道分隔夜空的巨大裂縫,令我們可以窺望深邃宇宙另一邊,猶如川流不息,永不遏止的星雲和光。

「我覺得『真相』如銀河⋯⋯」

「⋯⋯我們頭上,距離我們數百光年的星星,可能早不存在,早已滅亡粉碎,但它的光不會消失,一直朝四方八面發射,穿過浩瀚宇宙,穿過大氣層,到達我們眼球底的視網膜上。」

「讓我們看見,讓我們知道它曾經存在。」





「古代的人缺乏技術,無法觀察星星,只能用想像虛構星座的神話,現代的科學家則孜孜不倦,發明一個比一個先進的天文望遠鏡和無人太空船,去研究了解離我們百億光年的星星。」

「據說宇宙會審查它想呈現的內容,不想揭示給人類的,會隱藏於黑洞,所有我們能見到的事物,都經由光線反射,而黑洞連光也會吸進其中,因此人類無法觀察到黑洞裡頭,到底發生什麼事。」

「如果我們在黑洞外觀察,物件像在到達黑洞的邊緣便突然靜止,但實際物件已被吸進黑洞裡,只是無法觀察到。」

「你的意思是?」

「光線能在我們身上反射,我可以看見你,同時你也可以看見我,無論我們多麼醜陋、羞怯,我們都是宇宙想呈現的部分。」

「哈,人還是渴望由別人口中聽到對自己的肯定,你剛剛說的,意義很大,因這是來自宇宙的肯定。」

她露出有點釋懷的笑容說。

「如果『真相』如銀河,那麼我們亦是『真相』的一部份,當我們站在無遮無擋的天空下,我們的光線,我們存在過的影像,同樣向四方八面發射,一直穿過浩瀚的宇宙,到達遙遠的某個星球,一定也會有某個文明,在發明天文望遠鏡或無人太空船前,為我們身處的星系,虛構一個神話故事。」





「我覺得『真相』的價值不在於『真相』本身,而是追尋『真相』的意願,足以超越一個宇宙的距離。若真有奇蹟,可能並不蘊含在任何個體,而是存在於個體和個體之間,在我們去試圖了解『真相』的道路上。」

抱歉,我的總結好像越說越長,越說越離題了。

當每次回憶我和她的對話,總能發現自己說漏了什麼,常常詞不達意,該有一個更好的表達方式。我好像還有更多話想說,有更多想法想分享,亦有更多想去問,想去知道,關於她的想法、她對某件事的理解⋯⋯

就像一個忘記佈下線索、漏掉伏筆的推理故事,錯過了便無法回頭。

我沒有說:

「好比那陣時我們之間細小的距離,同樣也隔著一個宇宙。

我曾以為對話的意義,在於發表自己的意見,改變其他人的想法,但對話其實是為令人互相了解,讓一個人試著明白另一個人分享的某件事情,縱然未必達成共識。





謝謝你花時間和我聊天。

謝謝你嘗試了解我。」

她轉個臉,一臉認真開始反駁我的說法,從她眼眸角落,我看見流星劃過夜空。

-第二片段完-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