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後宴會廳的水晶吊燈越明亮,樂隊的演唱越熱烈,我們面前的海便越顯陰暗寂靜。

他淡然坦露他經歷的一切,他的前女朋友被屋苑保安員吊死在房間內,住她樓下的退休警是多年前連續凶殺案的真兇,他一步一步查出整件事的真相,找出迫死他前女朋友的犯人,並且成功報復。

彷彿他告白的對象並不是我,是面前那又黑又靜的大海,像把秘密拋到海中,讓黑色的浪一個疊一個的不斷覆蓋,一直向下挖,朝無盡頭的深海沉沒。

他說完後,沉默了一段時間,久久才開口。

「你會告發我嗎?」





「我不會告發你,我也有特定理由上這艘郵輪,而且我自己的事已足夠煩惱,不想多管閒事。」

「謝謝你,我要先去完成一些事,完成後我會回去自首的。」

「喔⋯⋯所以,莉莉不是你真正的太太?」

「她是我請回來的臨時演員,一個人搭郵輪旅行,感覺不太自然吧。」

「哦⋯⋯」





所以A的推理是正確。

我心裡還在消化他剛剛的故事,總覺得事情過份曲折離奇,似是一本劇情拙劣的推理小說。

「你覺得『真相』是什麼?」

「嗯?」

「我最近跟一個朋友討論了很多奇怪問題,他有次問我『真相』到底是什麼,我當時沒有立刻回答,你不是說你最終查出了整件事的真相嗎?你認為所謂的『真相』是什麼?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覺得『真相』是答案,必須跟著一個問題,常常有推理漫畫說真相只有一個,最近有漫畫開始說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角度去看同一件事,因此就有多少個『真相』⋯⋯」

「⋯⋯我認為兩種說法其實都正確,如果問題是『殺死她的兇手是誰?』,很明確,真相只有一個,但若問題換成『是誰害死她?』,那真相便會因觀點與角度,變成不只一個的開放性答案。」

雖然他沒有表明,他隱晦地引用他前女朋友的死作為例子。

「會因應不同問題,而得出不同形式的『真相』,可以是唯一,亦可以是多個,這是我的看法。」

他說。

「我覺得,我不太能認同『真相』多於一個的說法。」

我看著面前起起伏伏的海浪說。

「對我來說『真相』是事實,是已經發生的事,我們的日常一直被『真相』包圍,碰跌的酒杯、飛走的女巫帽、我在這裡遇見你、甚至面前的一個浪都是『真相』。」





「只是我們沒多加留意,這些『真相』對我們沒什麼意義,而且每個『真相』存在的時間非常短暫,稍縱即逝,世界上沒有另一個一模一樣的浪,剛剛的浪花一下子消失,就在我們沒為意下,無數的『真相』已經化為泡影。」

「你說會出現多於一個『真相』的情況,不過是人類有限和貧乏的認知造成,因為我們受時間所限,無法回到幾秒前,重塑那消失了的浪,或暫停時間,仔細觀察它。」

「我們又被連自己都不肯定的情緒影響,你看到這個浪和我看到的不是同一個,我們永遠無法用絕對客觀去看事物,但浪就是浪,不帶任何虛妄幻想,即使人類不復存在,沒有觀察者,月亮照舊高掛天空,一樣圍繞地球公轉,牽引潮汐,製造一個個浪花。」

「這是我的看法。」

不知道他是否理解我想說的,再一次證明,語言比想像貧乏,人沒法將心中所想完全化為語言。

可是,不可能全世界的人類都是偉大的作家、音樂家、藝術家,能夠透過作品表達自我,連結人與人,也不可能每個人有相同的審美眼光和藝術造詣,獲得一致的感受。

所以語言是我們這些庸才的唯一溝通方法,儘管它如此貧乏,我們仍然不得不說,不得不繼續說下去。





宴會廳裡的樂隊表演完結,忽然身邊聚集了不少人,幾乎站滿甲板,他們像靜待著什麼,向著天空指手劃腳。

此時,第一枚煙花發射到夜空。
已有 0 人追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