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們在同一間薄餅店兼職,他送外賣,我做侍應,在學校時,他偶爾會來圖書館找我,我也會去籃球場找他。可以的話,會一同吃午餐,我也會借他的參考書來看。
「你將來想做甚麼?」我問他。
「工程師」他答得爽快:「我家鄉出了幾個有名的工程師,都在替國家工作,他們是我家鄉的光榮,妳呢?」
「會計師。」我說:「每間公司也要會計師。」
「我們都要努力。」
他有無窮的動力,永遠都是正面和陽光,在他眼裡沒有事情是做不了的,再困難的日子他都甘之如貽,他說這是東北人的性格,因為東北人吃的苦多。
我一直以為,自己的出身很差,住在公屋,沒有自己睡房,哥哥販毒,但與顧軍相比,我的故事又算甚麼苦呢!

波士頓的冬天出了名寒冷,大雪可以一夜間把全城變成白色。這天氣對出生於瀋陽的顧軍當然沒問題,但我很快便冷病了。
Anna是美國人,在她眼中病了就吃藥休息,但我完全沒有胃口,肚裡翻騰了幾回,躺在床上全無血色。




就在我睡得半夢半醒之間時,竟嗅到一陣香綿的白粥味道,我以為自己是發夢了。直到我見到顧軍捧着一碗冒煙的白粥出現在我睡床邊時,我才知道是甚麼一回事。
「妳醒了。」他將臉靠近我問。
「嗯,你怎麼……」我感到腦袋就快炸開。
「妳幾天沒回學校,他們說妳病了,怕妳沒東西吃……」他望望我放在書桌上的幾片多士,的確,我肚子空了幾天。
「想吃嗎?」他捧着一碗白粥問。
「想。」
感情這回事很奇怪,我從來沒有覺得顧軍是那種很迷人,會使人觸電的男孩,但這些日子的相處下來,他的親切感卻使我有靠近他的慾望。特別是當一個人在異地生活,甚至病倒了的時候,那種被人照顧着,有個人可以依靠的感覺是很窩心的。
就這樣,他早上替我煲粥,下午煮他的家鄉麵條,晚飯是餃子,幾天下來,連Anna都不入廚房,跟我們一同大啖顧軍的手勢,她猛讚好味道,將來一定是個出色的廚師。
「她還叫我替妳幫手做清潔,這回吃大虧了。」他小聲對我說。
「哈哈……你可以不來的。」我笑他自作自受。




「我不會的,因為我不啥得。」
「不啥得甚麼。」
「妳。」
「你說甚麼?」我不敢直視他。
「我喜歡妳。」
我真佩服他,那有人這麼直接的?
我沒有回答他,逕自返回睡房關上門。
「對不起……」他隔着木門說:「我嚇怕了妳?」
「你回去吧!」我躺在床上回應。
隔了一會,我聽到大門關上的聲音。




而我,不自覺的笑了出來。

一切來得自然,可能是東北人的性格,也可能是美國校園的氣氛,他表白後變得更進取,一次回家路上,他突然拖着我的手,我沒有甩開他,我們就一起了。

後來我們一起的時間更多,他會陪我溫習,我會去看他比賽,接下可的籃球準決賽,他們輸得很慘,但我們一班朋友還是看得很高興。
對,生命中不是每一場比賽都要勝利的,有時得失這回事,可能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在意,那贏輸的定意,就只在乎你怎樣看待。
「如果妳覺得自己輸了,那妳是真正的輸了。」有次,他這樣對我說。
我當時不太明白當中意義,但這句話,卻影響了我一生。

一年很快過去,暑假時,我說希望多點留着學校溫書,但被他阻止。
「別只顧着課本的事,妳現在過的是大學生活。」他說。
他要我多點往外邊走,看一下美國人的生活,感受一下還是學生的自由。

那時初到美國,想不到一個適合的英文名字,就將「希汶」直譯過來叫「Heman」,同學背後都笑我這個名,但我不在乎。
「不如改一個女性化一點名字好嗎?」他問。




「有甚麼意見?」
「保留妳名字的「Man」……後面加上「我」!」
「加上「你」?」
「對,是「我」!」
「為甚麼要加你?」
「是「我」……「I」!」
「Mani?」
「Yes,以後就叫「Mani」,妳的名字當中有「我」!」
「哈……原來你在佔我便宜!」
我們扭打在一起。
「將來我們都要上班的時候,不會像現在這麼悠閒了。」我們躺在公園的草地上,他將頭枕在我的小腹上說。
「你有想過將來嗎?」我問。
「有,將來我在國家機構內找份公職,而妳可以做妳的會計師,我倆都會是專業人員,生活條件算不錯了,然後生一個兒子,再生—個女兒,然後再生—個兒子,再生一個……」
「喂!你當我是生仔機器嗎?」
「沒有,我只當妳是……. 豬婆!」




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追打着他,在青綠色的草地上,肆無忌憚地揮霍我們的青春,那毫不掩飾的笑聲,每每會在我夢迴時重現。

那是個很平常的週三晚上,我倆如常地在薄餅店幹活,人客不多也沒有球賽直播,還差一個半小時便下班,顧軍說他在影視店租了「人鬼情未了」的影帶。
「妳有看過嗎?」他問。
「沒有。」
「那很好。」他的笑容還是帶點腼腆。
有個外賣要送去不遠的住宅,通常這些近的單子,經理都會叫顧軍踏單車送去。
「小心點。」我對剛推開門的他說。
「我會。」他的單車從玻璃門外消失。

四十分鐘了,怎麼還未回來。
經理打過電話去人客處問,對方說那個男生早在十五分鐘前離開了。
我的心臟一下子像失了重心般虛浮。
有個客人出現在店外,他猛力拉開門,對我們大叫:「你們的外賣員遇上車禍了。」
天呀!




我嚇得不敢說話,淚水不受控地湧出。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顧軍你不可以有事,你還要回家鄉,你還要找一份國家公職。
你還要娶我。

我已想不起當時的反應。
只記得有很多的警車、消防車、救護車,紅藍燈刺眼地閃動,有很多人走來走去,有人緊抱着我,叫我要冷靜,有人哭泣,有警察阻止我前行,那輛單車以奇怪的形狀扭曲變形,路上有長長的血跡,一隻屬於他的波鞋掉在路旁,他橫躺在路上,像那日在公園時,躺在草地上的姿態,我叫他,我用盡氣力叫他,雖然他還是一動不動,但我相信他聽到我的叫喚,他一定聽到的,一定。

後來,我過了很長一段痛哭,睡覺,再痛哭,哭累了再睡覺的日子。因為只有在夢裡,我才可以再見到顧軍的腼腆微笑,才可以再坐在他的單車背後,環抱他那瘦長結實的腰肢,才可以跟他談將來。
同學都怕我捱不過那段時間,Anna常坐到我的床邊替我祈禱,她說她已很久沒上教堂了,但也為我和顧軍重回教堂,希望神可以憐惜我們。

顧軍的遺體由他的家人送回家鄉,因為他在信中提起過我,所以他的父母知道我的存在。
「孩子,不要太傷心。」這句話,是他母親見到我時的第一句話。
「他說妳是個能幹的女孩,不輸我們家鄉的女兒家。」
我泣不成聲,根本不知道說甚麼才好,只好緊緊的抱着她。




「我會來探你們的,我會來拜祭顧軍的。」在那個雪花紛飛的寒冬早上,我對顧軍許下了承諾。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