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是一夜的紛紛揚揚,細軟白沙便將逶迤的小巷覆蓋。白沙漫天飛舞,輕輕落在院前乾枯的老樹上,幼細的枯枝承受不住漸急的它,竟是「啪嗒」一聲折斷了。
 
    她穿著黑色毛呢外套,撐著紅梅油紙傘站在院門前看曲折迂迴的小巷與皎潔的天空在遠方相連。
 
    「啪嗒」
 
    脆弱的樹枝又折了。
 
    「在想什麼?」
 




    他從後摟住她,把下巴托在她的肩上,淺淺的茉莉香沁入心脾。
 
    「在想……」她摸了摸腰間的手,笑著說,「在想你。」
 
    「我剛睡醒,別又把我哄睡了。」秦懿晟鬆開郭陶陶,接過她手中的油紙傘。
    「你為了今日的表演忙活了許久,昨夜又沒睡好吧?」郭陶陶伸手替他理了理額前的劉海。
    秦懿晟搖搖頭,望了眼白茫茫的小巷說:「怎麼下雪了也不躲進院子裡?著涼了怎麼辦?」
    「我看你睡得沉,慧娘姐也還沒醒,便出來看雪。」郭陶陶笑著說。
    「今日你也會很忙,昨夜可睡好了?」秦懿晟用手背輕撫她的臉。
    郭陶陶想了想,點頭道:「睡好了。」




 
    白皙的臉龐與鼻尖被寒風傅上一抹粉紅,望著她疲倦的眼神,他知道她昨夜沒有睡好。他一手撐著傘,一手護著她的頭,然後低頭輕吻她的額頭。
 
    「走吧。」他牽起她的手,帶著她往菀青軒走去。
 
    十一月了,北平又開始下雪。他牽著她的手,在街上慢慢地走著,她也安靜地讓他牽著,一步一步跟在他的身旁。她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卻很沉默,他發現了。
 
    「師哥,郭姐姐。」
 
    張懿朗與王懿興剛想走下菀青軒後台,便碰見秦懿晟和郭陶陶走上來。




 
    「你們去哪兒?」秦懿晟領著郭陶陶走上後台。
    「我們的戲服在梨園那邊,我和懿朗準備過去取。」王懿興說。
    「你們先在後台下等我。」秦懿晟對兩位師弟說。
    「是。」張懿朗和王懿興對師哥點頭,然後走下後台。
 
    秦懿晟搬來一張椅子放在化妝桌前,讓郭陶陶坐下。
 
    「先前戲服大小不適合,拿去梨園改了,我現在和懿朗、懿興去梨園取戲服。」秦懿晟彎著腰對她說。
    「那我也去。」郭陶陶從椅子上站起身。
    秦懿晟輕刮她的鼻尖說:「外頭冷,梨園又遠,你在這等我就好。」
    「好吧。」郭陶陶噘著嘴,把她的圍巾套在秦懿晟脖子上。
 
    秦懿晟帶著傘便走下後台,留郭陶陶一人在菀青軒的後台。她脫下外套,裡頭穿著一身紅絨金梅旗袍。她歎了口氣,起身繞著後台走了一圈,望著空蕩蕩的後台笑了。
 




    許久之前,她坐在戲台下看他反串旦角,可與「秦懿晟」這個人的交集是自這個後台開始。那日她扎著高髮髻,一襲鵝黃洋裙,蹲下身撿起一支翠玉簪遞給滿臉紅粉油彩的他,也是那日她在另一邊的後台瞧見了意氣風發的許懿祥。
 
    驀然回首,原來已是三年之前。
 
    「父親……張媽……哥哥……」
 
    等得累了,她便趴在化妝桌上睡著了。
 
    昨日她亦是夢見了那幾個人,所以凌晨五點便醒了。她披著外套走到窗邊,望著那個山頭從灰青變成白色,這是她在楊府看的第一場雪。
 
    他伸手替她拭去積在眼窩的淚水。
 
    「哥哥……懿晟……」
 
    她握住他的手,緊張地睜開佈滿血絲的雙眸,只見他正蹲在她跟前。




 
    「還睏嗎?」秦懿晟掛上笑容問她。
    郭陶陶笑著搖頭說:「不睏了。」
    「靜兒小,嫂子不方便帶著她走來走去,今日要辛苦你了。」秦懿晟在她身旁坐下。
    「懿朗與懿興呢?」郭陶陶發現後台裡只有他倆。
    秦懿晟望了眼樓梯口說:「倆兄弟在後廚端菜,我們吃完午飯後再上妝。」
    「好。」郭陶陶笑著點頭。
    「師哥。」張懿朗捧著三碟小菜走上後台。
    秦懿晟接過菜,對張懿朗說:「讓小二泡碗茉莉花茶。」
    「好。」張懿朗又笑著走下後台。
    「飯來了!」王懿興笑嘻嘻地端上來兩碗飯,「還有兩碗,我下去拿。」
   
    望著忙裡忙外的張懿朗與王懿興,郭陶陶不禁感歎時間過得真快,眨眼間這兩兄弟也十八歲了。
 
    「嫂子教你的妝面,可都記得?」秦懿晟夾了塊青椒給郭陶陶。




    「都記得。慧娘姐說懿興和懿朗的妝面比較簡單,他們懂得化,我替他們稍微補些粉便好。」郭陶陶點頭道。
    「今年與往常一樣,我們與梨園共排一齣戲,所以他們等下會在另一邊後台與我們會和。」秦懿晟邊說邊夾了些肉絲給郭陶陶。
    「師哥,那我們演完了,也如往年一樣,去那邊後台接受報社採訪嗎?」張懿朗邊問邊給王懿興夾了一塊辣白菜。
    「對。」秦懿晟點頭道。
    「可惜去年沒排成,愣是拖到今年才排好。」王懿興邊說邊給張懿朗夾了一塊土豆。
    「你們在做什麼?」秦懿晟瞪了眼坐在對面的兩個師弟。
    張懿朗望了王懿興一眼,笑著說:「我們在向師哥學習,師哥不是一直……」
    「吃你的,少說話!」秦懿晟夾給塊青椒扔進張懿朗的碗裡。
    「師哥,我沒有,這不公平。」王懿興望了眼郭陶陶碗裡堆滿的菜說。
    秦懿晟擠出笑容,夾了一大筷肉絲給王懿興,咬牙切齒道:「你怎麼會沒有?師哥一向很公平。」
    郭陶陶被張懿朗和王懿興逗得不敢再看秦懿晟,靜靜地坐在一旁埋首扒飯。
 
    吃過午飯後,張懿朗與王懿興將飯碗收下後廚,又從帷幕後搬來一個木箱。木箱裡裝滿髮飾和各種化妝品。秦懿晟替郭陶陶調好一盆榆木刨花水,將假髮泡在其中。郭陶陶把化妝品按著使用順序在化妝桌上排開,然後又拿出一個調色盤與兩枝化妝筆。
 
    張懿朗和王懿興分別扮演武丑與彩旦,倆兄弟坐在化妝桌前拿起化妝來。張懿朗上好底妝後,郭陶陶替他在臉中央摸了一塊白油彩,然後輕輕地將白油彩在他的眼鼻上暈開。王懿興在臉上抹了一層紅粉油彩後,郭陶陶便在他的右嘴角下點了一顆痣,又替他勒頭、貼大柳、系水紗。秦懿晟則安靜地坐在一旁,撐著頭看手忙腳亂的郭陶陶。




 
    奔波勞碌一番,郭陶陶拿著底彩走到秦懿晟跟前。
 
    「到你了。」郭陶陶笑著說。
    「秦某等候多時了。」秦懿晟坐在椅子上,背對著化妝鏡仰望她。
    郭陶陶朝他眨眼說:「好,今日陶陶定把秦公子化成俊俏娘子。」
 
    她用手從瓷釉盒中取出少量白色底彩,輕輕地抹在他的臉上,又用溫熱的手掌將底彩推開。她熟練地從另一個瓷釉盒取出桃紅油彩,將其塗在他的眉下,然後用手指輕輕往下拍,將油彩逐漸帶到臉頰上。
 
    「陶陶,你可知今日我們排的是什麼戲?」他望著她的雙眸問。
    「知道,你們今日排的是程硯秋先生十多年前寫的《春閨夢》。」她替他掃上一層定妝粉。
    「那你知道這故事講的是什麼嗎?」他依舊仰望她。
    「知道。」她笑著點頭,用乾胭脂粉替他的眉眼補了一層桃色,「這是根據杜甫《新婚別》和陳蒿伯『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而寫的劇本。故事講的是東漢末年劉虞與公孫瓚為爭權奪利而發動戰爭,致使百姓流離失所。男主角王恢與妻子新婚數月,卻被強征入伍,而後戰死沙場。其妻子張氏在家苦苦守候,積鬱成疾,以為丈夫凱旋,卻驚覺不過是南柯一夢。程先生藉這齣戲表達了反對內戰,共築和平的想法。」
 
    秦懿晟望著眼前的人,眉頭一緊,心中百感交集。
 
    「怎麼了?」她發現他眉頭微蹙。
    「你從前最討厭看這些古書歷史了,為何今日卻說得頭頭是道?」他又笑著問。
    「你猜。」她拿起化妝筆蘸取了些黑油彩,替他描上眉。
    「因為我,你特意翻查了許多書,是嗎?」他問。
    她湊近他的耳邊,小聲說了句:「是。」
 
    她托著他的下巴,轉身換了一支筆化妝筆,準備替他描眼眶。
 
    「怎麼了?」她見他盯著自己許久。
 
    眼波流轉,淚水溢出眼眶,眼角的妝面隨即化開。
 
    「懿晟……怎麼了……」她急忙拿起桌上的手絹替他抹淚。
 
    他忽然站起身摟住她,輕輕吻下她的唇。
 
    「懿晟你幹什麼……懿朗和懿興還在呢……」她貼著他的額頭,在他懷中不敢輕舉妄動。
    他用鼻子輕蹭她的鼻尖,笑著說:「沒事,他們不敢看。」
 
    她悄悄扭頭看張懿朗和王懿興,只見倆人轉過身邊穿戲服邊偷笑。
 
    「你其實懂得化旦角的妝面,但是想我替你化,對嗎?」她低眸望著他的衣領問。
    「是。」他笑著點頭,鼻子又蹭到她的額頭上。
    「要來不及了,你坐下……」她輕輕推了他一下。
 
    秦懿晟乖乖坐下,笑著仰望滿臉通紅的郭陶陶。
 
    她被秦懿晟突然的落淚和親吻嚇到,帶著滿懷疑竇替他化好妝,又按著趙慧娘教的步驟給他貼上彎子和大柳,然後仔細地幫他簪上珠花。
 
    換好戲服的秦懿晟領著張懿朗和王懿興走到另一個後台與梨園的戲子會和,於是郭陶陶帶著手提包走下後台,混入看客中。
 
    戲台上銅鑼小鼓敲打著,一行身著藍衣、手持長矛的將士走上台,一位穿著藍白戰袍的將軍跟在士兵身後走出。將軍伴著音樂,連轉幾個身,不停地耍著手中的長矛。
 
    「將士們!」
    「有!」
    「趲行者。」
    「啊。」
 
    將軍與將士一問一答,隨後分成兩邊,將軍在舞台中央耍起長矛。
 
    「旌旗招展遮日月,戰馬疾風保邊庭。」
    「俺──公孫元帥帳下,大將楊威。」
    「只因敵將劉虞引兵前來犯境,俺奉元帥將令統領大軍御敵迎戰。」
   
    將軍楊威向觀眾介紹完故事背景,便領著將士隨著音樂在台上繞了一圈,另一花臉將軍劉虞也領著一行紅衣將士從後台走出,形成紅藍兩陣。兩軍在台上打鬧一番,隨後退入後台,換張懿朗飾演的李信與王懿興反串的孫氏上場。張懿朗的白花臉與王懿興的醜婆子妝加之二人生動的表演,逗得台下觀眾哈哈大笑。
 
    張懿朗扶著王懿興走進後台,戲台上一時杳無人跡。銅鑼弦樂不絕於耳,一位俊俏娘子右手背著身後,左手曲在腰間,一步一搖自後台走出。
 
    娘子著繡滿荷花的飛燕草藍帔服,下搭雪白繡花褶裙。她滿頭珠翠,六個小彎子各插了一個翠綠小泡子,鼻樑正上的大彎子則戴了一顆大紅寶石,耳邊的水粉絨花隨著她的走動而前後輕曳。
 
    她右手低垂,手腕上的水袖緩緩落在戲台上,左手輕甩,左水袖也滑落至地上。她又低頭將兩邊水袖輕輕抖回手腕中,隔著水袖將手疊在一起,而後開始念唱起來。
 
    「夫郎一去無音信,至今生死不分明。」
    「閨中獨自甚淒冷,肝腸望斷特征人。」
 
    娘子側身將左手水袖披在右手臂上,右手悠悠一翻,纖纖蘭花指正對著台下的觀眾。
 
    細長的揚眉,幽幽的眼眸,鵝冠紅的唇彩,那是郭陶陶親手打扮的秦懿晟。
 
    望著台上柔媚的旦角,郭陶陶嘴邊掛上淺淺的笑容。他還如三年前那般美艷動人,而三年後她依舊坐在台下仰望他。
 
    她忽然覺得這三年如一日,未曾變過。
 
    有時候,這戲唱的不是曲兒,大概是人生。若無過去種種,今夕亦不會共聚一堂,更不會成就在座的每個人。並非公孫瓚與劉虞寫下這齣戲,而是今日之中國共創張氏與王恢。
 
    你說,這三年若真能如一日,該多好。
 
    無論上演多少次,這齣戲終以張氏察覺丈夫未曾歸家,一切皆是夢境為結。
 
    「懿晟。」
 
   郭陶陶走上菀青軒後台,看見秦懿晟穿著裡衣坐在梳妝鏡前發愣。
 
    「陶陶。」
 
    秦懿晟起身走向郭陶陶,側著頭靠在她的右肩上。
 
    「可是累了?」她伸出左手摸了摸懷中人的腦袋。
    「嗯。」他倚著她的肩點頭。
    她笑著捧著他的頭說:「你都把妝蹭到我衣服上了,你卸下妝,我陪你回院子可好?」
    「好。」他望著她點頭。
 
    秦懿晟走下後台打來一盆水,又用紙屑將臉上的紅粉油彩刮得一乾二淨。他換上長袍便牽著郭陶陶走出菀青軒。今日在茶館內待得久了,郭陶陶還以為已是日落西山,不料才四點而已。
 
    「真的不用等懿朗和懿興一起回去嗎?」郭陶陶問。
    「不用,他們合影完便會回去。」秦懿晟撐開油紙傘。
    「現下回了院子,你便能睡個好覺了。」郭陶陶笑著說。
    秦懿晟牽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外套的口袋裡,又問:「你覺得今日這齣戲可還好看?」
    「好看!尤其王恢的扮演者,既英俊又溫柔。」郭陶陶還在回味戲台上的男主角。
    「那我呢?」秦懿晟望著她。
    「你呀……」郭陶陶停下腳步,捏著他的臉笑道:「你是最好的。」
    秦懿晟滿足地挑眉道:「這還差不多。」
 
    「號外!號外!東北國軍全軍覆滅!號外!」
 
    「號外……對不起,對不起!」賣報小郎揮著報紙撞到郭陶陶。
    「沒事吧?」秦懿晟急忙扶住郭陶陶。
    「我沒事……」郭陶陶掃了掃外套上的雪。
    「實在是對不起!」賣報小郎捧著報紙向她鞠躬道歉。
    「東北……」郭陶陶看見賣報小郎手上的報紙,「國軍全軍覆滅……」
    「小姐,要一份報紙嗎?」賣報小郎遞給她一份報紙。
    「謝謝。」秦懿晟遞給賣報小郎幾枚零錢。
   
    郭陶陶拿著報紙,站在街邊細細閱讀起來。
 
    「昨日第八團司令官周福成被俘……今早解放軍攻下瀋陽,東北全面解放……遼西一役國軍前後損失約三十萬士兵……國軍自瀋陽、營口撤離……」
 
    「怎麼了?」秦懿晟握住郭陶陶顫抖的雙手。
    「東北……」郭陶陶驚恐地望著秦懿晟,「懷德哥哥在東北……」
    「張先生……」秦懿晟忽然想起張睿瑜接替了郭致遠的工作。
    「琇瑩怎麼辦……」郭陶陶眉頭緊蹙。
    秦懿晟收起她手中的報紙說:「你先別緊張,說不定懷德兄已經和楊姑娘聯絡過了。」
    「懿晟,」郭陶陶抬頭望著秦懿晟說,「我要先回楊府了。」
    「好,那……」秦懿晟還未說完,郭陶陶便往街口跑去。
 
    她站在街口揮手,攔下一輛黃包車,準備上車時忽然意識到秦懿晟還在身後,又跑到他身邊。
 
    郭陶陶踮起腳,在秦懿晟臉上親了一下,望著他說:「對不起,懿晟。」
    「沒事,去吧。」秦懿晟笑著搖頭。
 
   郭陶陶朝他笑了笑,便坐上黃包車,往楊府趕去。秦懿晟握著報紙,站在原地目送她離去,隨後撐傘回到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