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點,天還未亮,雲霧將山峰吞噬,一眼望去整個山頭盡是白霧茫茫。
 
    已是十月中了,天氣越發清冷,郭陶陶站望著窗外雨霧濃重,不斷用手搓著雙臂。她在墨綠色睡裙外添了一件黑色長款針織外套,洗漱一番後便走下樓。
 
    郭梟鴻在夏季軍服上披了一件黑狐披風,和穿著軍服的郭致遠並肩走下樓。
 
    「父親……」郭陶陶剛走下樓便抱住郭梟鴻。
    「今日的演奏會要好好表現,知道嗎?」郭梟鴻笑著輕拍女兒後背。
    郭陶陶放開郭梟鴻,噘著嘴說:「真的不能再多呆一日嗎?您前日傍晚才到家,昨天又整日與哥哥待在參謀部,今日便要出征了……」
    「我過段日子便回來,然後把你的婚事給定了,你到時候可別哭鼻子!」郭梟鴻捏了捏女兒的臉。




    「父親,我送你去軍營吧。」郭致遠披上手中的披風。
    郭梟鴻搖頭:「不必了,你今日七點還需回參謀部一趟。」
    「父親……」郭陶陶牽著郭梟鴻衣袖。
    「記得要聽哥哥和張媽的話,別亂跑。」郭梟鴻對女兒笑了笑。
 
    插著青天白日旗幟的轎車開下斜坡,穿過濃霧,轉眼已無蹤影。
 
    張美寧摟著郭陶陶走回房間,讓她好好歇息,下午還有演奏會要應付。可郭陶陶只覺得心中煩悶,不想睡覺,於是又坐在鋼琴前練起琴來。
 
    郭梟鴻於四點半來到軍營與士兵會合,對將士激勵鼓舞後,立即領著眾人跨上駿馬,出發前往山西。




 
    剛過五時,天空逐漸明朗,但白霧冉冉的北平城還未甦醒。郭梟鴻騎著紅棕馬走在渺無人煙的街道上,三百多名將士追隨其後。一行人繞過紫禁城,浩浩蕩蕩穿過正陽門,鐵騎踏過天橋南大街,眾人來到永定門。
 
    兩名駐守永定門的士兵瞧見郭梟鴻一行人到來,連忙向郭梟鴻敬禮,然後將永定大門拉開。郭梟鴻戴著白手套,雙手扯著韁繩,朝兩名士兵微微點頭,便領著三百多名將士往前走去。
 
    剛走了幾步,有塊綁著字條的石子滾落在郭梟鴻腳邊,所有士兵立即朝永定門外舉起長槍。
 
    「撿起來。」郭梟鴻對駐守永定門的士兵說。
    「是!」那士兵收起槍,撿起地上的石子。
    「寫了些什麼?」郭梟鴻望著永定門外問。




    「這……」那士兵低著頭不敢說話,只雙手奉上那張字條。
    「死。」郭梟鴻心平氣和地讀出紙條的內容。
 
    郭梟鴻身後士兵面面相覷,繼而向永定門瞭望台舉起長槍。
 
    「架!」郭梟鴻雙腿一夾馬肚,馬便向前跑。
    「上將!」那些士兵紛紛騎馬跟了上去。
    「不必。」郭梟鴻右手往後一揮,獨自走過永定門。
 
    永定門外三兩茶攤,卻未見人煙,只有幽冥的護城河水在流動,於是郭梟鴻又騎著馬往前走去。
 
    郭梟鴻離開隊伍五分鐘後,永定門外響起一聲槍聲,受驚的紅棕馬逃竄至城內。
 
    永定門內的將士聽見槍聲,驚慌失措地騎馬踏出城門。
 




    永定門外依舊只有無人看管的茶攤和護城河流動的聲音,並無異樣。將士心急如焚,立馬兵分三路尋找郭梟鴻的身影,直到有人發現一男子渾身是血,倒臥在護城河的小橋上。
 
    七點了,天終是亮了,和煦的秋日映照在郭陶陶雪白柔軟的大床上。
 
    自清晨早起為父親送行後,郭陶陶便沒有再睡過,她正趴在蓋好的琴鍵上,一雙水靈靈的杏眼注視著窗邊那條紅洋裙。她想著還有幾個小時便能穿上它在北平最大的演奏廳表演,她很快便會成為全北平最耀眼的紅寶石。
 
    她閉著右眼,左手騰在空中,作勢要將禮服取下。她又忽然收起左手,望著紅裙子傻笑,她想像著自己穿上紅禾服的模樣。
 
    「小姐!小姐!」張美寧顧不得敲門,直接闖進郭陶陶的房間。
    「怎麼了?」張美寧的呼喊聲嚇得郭陶陶趕緊站起身。
    「小姐……少爺來電話,老爺出事了!」張美寧眼泛淚光。
    「你說什麼……父親不是剛出發去山西嗎?是摔傷了,還是扭傷了?」郭陶陶握緊張美寧的手腕。
    「少爺……少爺說老爺中槍了!」張美寧握緊郭陶陶的手說。
    「不可能……」郭陶陶搖著頭轉身看了眼窗邊的紅紗裙,「不可能!哪中槍了?我要見父親!」
    「我陪您去,老爺在天主教會醫院!」張美寧牽著郭陶陶走下樓。




 
    郭府的車橫衝直撞地往城南天主教會醫院奔去。郭陶陶手心不斷冒冷汗,白皙的玉手越發蒼白。張美寧握住小姐的手,不斷替她暖手。
 
    「哥哥來電話時,可有說父親情況如何?」郭陶陶朝車窗外張望。
    「沒有。少爺只說一句老爺中槍了,便掛斷電話。」張美寧深吸一口氣。
    「怎麼還沒到?快點!」郭陶陶皺著眉催促司機。
    「會沒事的,小姐。老爺常年在外征戰,身體硬朗得很。」張美寧不斷安慰郭陶陶,也不斷如此安慰自己。
    「對……父親以前也受過槍傷,也沒事……這次也必定能平安度過……」郭陶陶雙目通紅,握緊張美寧的手。
 
    郭府的車繞了半個北平,終於來到城南的天主教會醫院。天主教會醫院外有數名帽上別著青天白日徽章的士兵持長槍駐守,一時引人側目。
 
    「張媽,快點!」郭陶陶拉著張美寧跨上醫院門前的石梯。
    「小姐!」醫院門口的士兵朝郭陶陶敬禮。
    「可知郭上將在哪層手術室?」郭陶陶揪住士兵的衣袖問。
    「報告!郭上校正在三樓尾間病房。」士兵目光直視前方,朝郭陶陶又敬了個禮。




 
    郭陶陶拉著張美寧闖進醫院,馬不停蹄地往三樓跑去。剛走上三樓,郭陶陶便鬆開張美寧的手,獨自往走廊盡頭跑去。
 
    不過三四間病房的距離,郭陶陶卻覺得那條走廊是她走過最漫長的路。
 
    「父親!」郭陶陶站在病房外喊道。
    「陶陶……」望著窗口發呆的郭致遠轉身攔住妹妹。
    「哥哥……」郭陶陶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父親怎麼樣了?」
    「少爺……老爺可還好?」張美寧也氣喘如牛地趕到病房前。
    「陶陶,你聽我說……」郭致遠雙目佈滿血絲,深深地望著那雙水靈的眼眸。
    「父親需要休息是嗎?我不吵他休息,就在一旁等他醒來。」郭陶陶推開郭致遠,走到病床前。
    「陶陶……」郭致遠脫下軍帽,雙目緊閉。
    「為什麼……蓋著白布……」郭陶陶在病床前停下。
    「老爺!」張美寧看見病床上的人被白布覆蓋著,床頭櫃上放了一頂蒼綠色軍帽。
    「陶陶……」郭致遠走上前摟住妹妹。




    「你放開我!不可能!」郭陶陶對郭致遠吼叫。
    「陶陶!你可知父親是心臟中槍!」郭致遠扶著妹妹的肩膀說。
    「怎麼會呢……是誰?是誰!」郭陶陶一把搶過郭致遠腰間的手槍。
    「郭陶陶!」郭致遠掰開妹妹的手,將手槍搶回。
    「小姐……」張美寧淚流滿面走上前摟住郭陶陶。
 
    白布覆蓋住那人的臉,只一頭花白的短髮露在白布外。郭陶陶伸手撫摸那人得頭髮,又望著病床上毫無呼吸的人許久,她輕輕扯下白布,是一臉灰白的郭梟鴻。郭陶陶又掀起蓋在郭梟鴻身上的被子,輕輕握住那隻老繭累累的左手。
 
    那隻手她今早才握過,還是熱乎柔軟的,如今卻是冰涼僵硬。他今早還同她說他過段日子便回來……言出必行的郭梟鴻上將食言了。
 
    「張媽,你先送陶陶回去。」郭致遠對張美寧說。
    「我不走!」郭陶陶從張美寧懷中掙脫開。
    「陶陶,你先回去,哥哥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郭致遠捧著郭陶陶的臉說。
    郭陶陶搖頭推開郭致遠的手:「我哪兒都不去,我就待在這兒。」
 
    一名士兵忽然走進病房,在郭致遠耳邊說了幾句話,郭致遠眉頭緊鎖,又朝他點點頭。
 
    「陶陶,父親此事諸多疑點,還需斟酌。你先回去,剩下事情交給哥哥處理。」郭致遠握著妹妹的手臂柔聲道。
    郭陶陶輕觸郭致遠緊蹙的眉頭,又望了眼病床上的郭梟鴻,笑著說:「好。」
    「你好好待在府裡,哪兒也不要去,外頭危險。」郭致遠叮囑道。
    「好。」郭陶陶笑著點點頭,便往病房外走去。
    郭致遠望著郭陶陶離去的背影,又交代張美寧:「張媽,你回去仔細照看小姐,記得留意她的神情可有不妥。若有何事,打電話來醫院或者參謀部。」
    「好。」張美寧含著淚點頭,轉身跟上郭陶陶。
 
    郭致遠深歎一口氣,走到郭梟鴻床前,向他敬了個禮,又將白布覆在父親的臉上。
 
    郭陶陶回到郭府,沒有再哭鬧,只坐在床沿上望著窗邊的紅裙發呆。
 
    她忽然發現,原來今早,她是穿著睡裙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