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在即、夜色已深,北里閣依舊火光通明,兩串燈籠懸掛在門口左右,窗戶也掛上厚厚繽紛布簾,為美觀更為吸音。與清靜幽遠的外觀相反,屋內一樓人聲鼎沸,充斥著男性的豪邁暢笑與懸河自誇、女子的媚柔嬌聲與酥骨喘息。黃花梨的原木桌椅雕工精細,上頭的花雕鳳紋栩栩如生,桌上更有盤盤色香俱全的精緻佳餚,但在左擁右抱的客人眼裡均卻顯得無足輕重。
唐柯德深吸一口濃郁的胭脂味,心神回到那段美好的時光。
北里閣不敢怠忽軍官,見唐柯德一進來,便有女子將他帶入二樓套房。套房均裝潢優雅,除了一張諾大的床鋪,旁邊的筆墨詩畫與樂器無一不全,而且一掩門戶,便與吵雜的一樓徹底隔絕。
唐柯德尿意再度上湧,便獨自溜到茅廁小便,未想到茅廁均被占用,只好到庭院撒泡尿了事。
安靜的好地方。
閣內迷眼的燦爛光照走不進庭院,儘管此處均是人工擺設的假山假水,但真實的一草一木卻讓唐柯德感到親切。他深吸一口氣,雖然空氣淡而無味,但直衝鼻咽的清爽卻更顯得親切。
休息一會兒後,面朝北里閣的假山一側卻傳來兩三個嘰喳人聲,唐柯德沒有突然現身來嚇人的心思,乾脆等他們聊完再走。
「婉兒,老媽找你去接那位軍官。」
「他又來!老媽怎麼不去找其他姊妹?」一認出這是他熟悉的嗓音,唐柯德不禁豎耳傾聽。
「可妳是他家鄉的夢中情人呢~」
「呸,別拿我跟鄉巴佬相比。」
「怎麼,嫌他那話兒不夠大嗎?」語畢,響起吃吃笑聲。「他鼻青臉腫來討你的呵護呢~」




「跟他好上有甚麼用?」婉兒語氣尖銳如針,「堂堂大漢連字都不會用,軍階還靠投敵換來的,你知道他曾經是我們的人嗎?有錢又怎樣,跟他同床我都覺得丟臉。」語調一轉,轉為悲切,「還是給公子哥贖身好,差一點就是田莊大漢,好歹老實。想想咱們年紀不小,年後又長一歲,何時才能遇到好對象?」
婉兒的煩惱引起姊妹們一串長吁短嘆,待到心裡踏實點,決定去二樓面對客人時,卻是個人影也沒見著。
 
唐柯德翻牆離開,甚至連樹枝扎破他的軍服袖口也不管。他失魂落魄地遊蕩,卻有意無意地遠離任何一絲人聲與燈火。等待回過神來,他已身在廢墟,實屬城內最安靜的一處。此地是戰火中最受波及的區域,攻城當日半數聯軍死於此處,遑論無辜居民,因此至今仍被當地人視為不祥之地。不僅瓦礫與破木頭遍地都是,斷垣殘壁間更是散落破碎的人骨與毀損的兵器。儘管屍體的邪穢與蚊蟲均已處理、焚燒,卻不妨礙一塊塊碎裂的焦炭述說戰爭之慘烈。
這裡曾是唐柯德待的軍營,數十頂帳篷所在之處,小廟前的空地。
他還記得參軍當日,稍嫌雜亂但盛大的軍況,竟然得花個時辰讓三千人通過城門。那夜的行軍,高傲的劍俠與唐柯德等人保持距離,一張臭嘴的老鍋不斷碎念,年輕的阿佑朝氣蓬勃,老沉的黃爺拿定主意。
如今僅剩一人,劍俠、老鍋、阿佑身亡,黃爺不知去向。一想到黃爺,唐柯德心中扭捏,他恨那張得理不饒人、自以為經驗老道的嘴臉,卻不得不承認現在自己能站在這,他有份功勞。
現在的我,連他都比不上。
不顧軍服整潔的唐柯德坐在地上,打量蒼涼的四周,不禁一股哀愴湧上心口。
昔日將士,都化作歷史的塵埃。
「若當初沒倒戈,我該死在這的。」
但我活著,以叛徒的身分。
「我不後悔,那群人不把我的命當命。」
那現在這群人呢?
「我現在可是迪家軍,沒有人不高看我一眼。」
但心裡只當我作軍服的衣架子。
金錢買不到別人打從心底的尊重。
「我…」火氣早在先前燒乾,此時唐柯德正要說些甚麼,卻不禁潸然淚下。
屬下的耳語,營衛的嘴角,路痞的挑釁,群眾的眼光,妓女的鄙視……
不甘心吧?
「不甘心又如何?」唐柯德反問,「我甚麼都沒有,沒錢、沒朋友、沒有字用……」
真沒有嗎?
心中一道牆轟然倒下,牆的另一側是一團塊深黑且黏稠的團爛,他不禁摀住胸口,彷彿再次體驗彼時燒爛的噁心味與灼燒的劇痛。心頭上的一點熱化作熄滅的燭火,徒留一縷淡淡的煙。繼續細想之時,唐柯德竟冷汗直流,身子不自覺地發抖。
「龍字又如何?龍沒用,龍不存在。」
龍真不存在嗎?
「當然!我沒等到龍,也沒有人看過龍。龍只是虛無飄渺的假傳說,根本沒有人看過龍。」
你的口吻好像你爹。
「可是、可是……」唐柯德反駁不下去了,石山頂上的失落與絕望感死死卡住他的喉嚨,他想發出聲,卻像溺水般的無力掙扎。思路同樣被那時候的恐懼緊緊扼緊,掙脫不得。
此刻的廢墟寂靜,目光所及之處沒有其他人事,就像是石山頂上的虛無寂寥。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遠處傳來更夫打四更的聲音,唐柯德的心神才回到邑裕。
「龍不存在。」唐柯德輕聲說道。「那個字是上蒼胡謅出的鬼畫符。」
所以可以回家了嗎?
心中突起一股執拗感,唐柯德並沒有直面回答自己。「路途遙遠啊,從南到北。」
想到一路上大家看到自己的龍字後,全不掩飾地嘲笑與鄙視,唐柯德沒來由地一肚子火。
突然,他思緒一亮。
為什麼龍發音為「龍?我遊歷南北,沒有人第二種說法。
大家勢必跟爹娘或老師學,而他們又跟上一代學。
若龍字是騙人的,也只得是最遙遠的源頭一代才能騙倒世人。
「最初的源頭不是唐家對天發願的祖先,還有更久遠的人物。」唐柯德自言自語,「那只可能是文明之始,發現萬字的倉頡。」
領悟天地運行至理後、以橫豎勾勒其形的倉頡,何必騙人?
又倘若他真開天大的玩笑造假字,為何跟上蒼賦予唐家的字一模一樣?
上天可不會當倉頡的共犯。
所以這字只可能是真的,而倉頡要寫出龍字,怎會不知龍為何物?




龍必然存在,以我們唐家的字為證。
像是走過漫長隧道後看到出口般的喜悅與理所當然,心中大山轟塌。
可如此簡單的道理,又怎麼可能只有我想的到?
答案直白而殘酷,唐柯德語帶心虛地說道,「承認找不到是因為不存在,對於失敗的尋找自然心安理得。」
並說服其他人,龍不存在。
「龍是存在的。」唐柯德自問,「可是我該去找龍嗎?」
找回該有的尊嚴?再次徘徊死亡邊緣?
今夜的不甘心與數月前的絕望感彼此拉扯,一頭是未來的美好想像、另一頭是既有的軍官待遇,更有他人的恥笑與石林頂上的風嚎穿插在雜亂的思緒中。直到黑幕向遠方縮去,第一道曙光照進唐柯德濕潤的眼眸,唐柯德仍然沒有決斷。
時候不早,該返營了。
唐柯德起身,除了臉上依舊辣燙、腰腹間少許刺痛,他的半邊屁股瘀了一大塊,站挺身子時格外不適。
就像當年老爹在南濟被踢的一腳。
唐柯德心神一顫,拳頭握的比先前打架還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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