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柯德側臉一看,他已經凌駕於其他石林之上,但當他引頸仰望,前方仍是沒有盡頭的路。
龍只在高處。越是難爬,越可能在上頭!
唐柯德再度舉起僵硬沉重的左手臂,卻發現他的手掌輕盈許多,輕到手掌沒有長在手臂上。
握個拳頭試試。
唐柯德聚精會神在左手上,這才讓手指活動起來──卻僅是緩緩地彎曲與併攏手指,連條緞帶都握不住,更別說一個堅實有力的拳頭。
他的左手徹底癱軟,同時他意識到自己四肢均瀕臨極限。
糟糕,身子撐不住了。
眼見石山那刀疤狀的巨大岩縫在右側不遠處,唐柯德突然有個想法,於是艱難地橫移過去。如今他的左手僅能平衡身子用,上半身的重量維持全靠右手搭在額頭高度的岩縫,兩腳則踩在另一道岩縫,形同走鋼索。
突然,右腳落點一處小坍塌,整個身子在靠右傾倒時自然而然被右手拉住。
啊啊啊啊。
手前臂像是要從中間被扯斷一般,手指如果不全神貫注地緊握就會鬆脫,整隻右手的痠痛正在摩擦他骨子裡最敏感的神經。
我得趕快過去。
右腳本能地踩到下一個支點,但即便如此,右手被拉扯的一瞬間已經把剩餘的精力消耗殆盡。再往前伸的時候,手臂竟然不自主地劇烈顫抖。
堅持下去,就是你的!
唐柯德換個姿勢,將兩手掌靠在一起分擔身體的重量外,也用肩膀的力量分擔手臂的乏力。
稍作休息的左手很快便跟右手一樣,刺痛鑽進每一個毛孔內,打磨在隨時可能崩塌的手骨上。
吃的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唐柯德深吸一口氣,腰桿狠撐上半身來彌補雙手的無力,硬是向右再挪移幾步。
如今大刀疤已經近在咫尺,但不僅是上半身,連雙腳也不聽使喚地打顫。
寧可辛苦一陣子,不要苦一輩子!
麻裂感擠壓他全身上下的神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全身上下哪處精力還沒榨乾。
努力是成功之母!成功源於不懈的努力!
「我要找到龍!」唐柯德大吼一聲,用意志力將全身拉扯到大刀疤旁,然後將右手臂插入這個大岩縫中卡住。
他大口喘氣,整個身子放鬆而懸在岩壁之外,不過此刻右手的功能宛如吊帶,將他安穩地懸繫在岩壁之上。騰出空閒的左手將腰間地水袋拿出,大灌一口。
「該死的繩子,終於能整治你了。」
唐柯德左手上拉垂釣身下已久的繩子,以嘴咬來代替右手固定繩子、左手再下探拉一段,反覆數次後套索重回他的手上。他用力向上一擲、確認套牢一處岩石後,這才拔出右手,以繩子支撐身子的重量好讓四肢休息。
鬆一口氣的唐柯德終於不再面向石壁、一心一意往上爬,而是瞭望遼闊的天與地。
好美。
腳下的片片石林放眼望去如壯闊的石海波浪,朝著四方靜靜奔騰,堅硬的它們似乎敘說著永無止盡地旅行。石林間綠意盎然,叢叢綠樹散落石樹間的腳底,連先前的深淵在正午烈陽下擺脫山影,像是一片翠綠潑灑在灰白的山水畫。群鳥飛起化作黑點在石海波浪間起伏,帶動一整幅石與林的靜景。
但我不能停在這,上頭有更好的。
沿著刀疤岩縫,唐柯德繼續他的攀爬。借助於岩縫上的眾多凹凸點,路程不再如早前的艱辛,唐柯德甚至故技重施來獲得短暫的休息,左右手輪流插進岩縫卡住,讓另一手放鬆下垂、血氣恢復自然。
然而路途依舊遙遠,距離成了最大的阻礙。從正午到日落,唐柯德竟尚未看到頂點。他只能確信自己位於在早上仰望的雲海層,而下方的壯麗景象因為周遭瀰漫水氣緣故、變得十分模糊。
好累…我還有力氣上去嗎?要找地方休息嗎?




這裡溼氣重、加上我衣衫不乾、休息會不會讓自己著涼、體力更弱?
我該怎麼辦?
這便是所謂的再而衰、三而竭?
唐柯德接連大口吸氣,身體卻如同溺水般毫不滿足。他對全身上下的痠燒與刺痛已經習以為常,同時手腳越發不聽使喚,就像是連接軀幹的不是自己的四肢而是四塊爛木頭。
他半張屁股坐上一塊岩石上,這是他找到附近最大的立足點了。
橘黃的燦爛照耀下帶點兒糊,石林此刻呈現另一種秋意闌珊的美。
好希望可以跟莊裡的大家和王耀聊聊這片石林,這幾年的故事。
他們一定很驚訝我走這麼遠、爬這麼高、遇到這麼多人……
人。
唐柯德腦海浮現出種種南濟與一路上各鄉村城鎮的畫面,每一張看到他胸口龍字的嘴臉,每一張鄙視、嘲諷、同情、漠然的臉,每一張聽完他的志向後、放聲大笑、掩嘴竊笑和努力憋笑的嘴。
胸中有把火在燒。
證明給他們看!
唐柯德旋即轉身繼續攀爬。明明四肢已是浸醋醰後的痠爛,但過往的回憶如同薪材燒起每一步向上的動力。
我要住在城市裡!
他的左手高握一個支撐點,身體右傾,弓著左腿跨踩上與腰際同高的一處岩點,緊接著重心沉於左腳掌心,左腿發力伸直將身子上挪數寸!
我不會再挑糞!我要賺大錢!我要坐在車裡給別人拉!
這回換他右腳高跨,右手高握支點,如同左右鏡面般的動作,幾息之間他便往上不少距離。
大刀疤岩縫到此為止、不再往上延伸。作為支點的岩縫也越發稀少,沒有太多機會可以讓唐柯德雙手雙腳支撐著身體重量。
此時他全身拉直,腳踩同一道岩縫,雙手高舉卻仍勾不到下一處支點。
我要進清玉樓!我要坐擁世界最美麗的女人!
唐柯德奮力一跳,身軀正要下墜之時,手指的前緣終於搭上!
我要見到龍,我要證明龍存在!
現下兩腳懸空,他將身軀向右一甩,高抬右腿、讓腳後跟勾住與手掌同高的岩縫。
龍字是有用的!
「龍!」他大叫一聲,手掌下壓,硬是自己推舉上去,整個身軀都翻到雙手之上!
證明自己!
左腳踩上支點後,穩住身形的唐柯德把滿目瘡痍的上衣割掉數個環節,讓上衣飄落而去,匕首、繩子與剩餘的大餅一同扔下山谷。
破釜沉舟!不攻頂、不回頭!
我命由我不由天!
乘著月光與減輕的負重,裸露上身的唐柯德一鼓作氣向上前行。沒有風景、沒有岩縫,甚至連石山與龍的概念都遠去,唐柯德專心在每一個岩點的搭握與踩踏、每一次身體的上挪與跳躍。




時間流逝、卻又陷在無法脫離的循環,沒有盡頭的夜晚長駐如同無邊無際的天空。上攀成了靜止的事實,在星月的見證下,它如長夜般永恆不變。
然,世上真無亙古不變,第一道曙光刺穿如夢般的永夜,而唐柯德在最後一次手腳並用的引體向上後,往上的路沒了。
……
這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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