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只是一場惡夢,很快便會結束...... 我們曾經這樣相信,但現實總是殘酷的。

上一頓飯是在兩日前的夜晚。一罐粟米湯,用水調開,加少量半生不熟的白米,僅能勉強裹腹。幸好我們之前有貯水,但也不知道可以支持多久。

電訊網絡崩潰了,之後是水,煤氣,再來是電。

我們是穴居人,我們洞穴是那二百多平方尺的公屋單位。

上次被搶劫後,加上斷水斷電,我們之間的氣氛差了許多,爭執多了,特別是sam最多怨言,雖然大多數時候他說的都頗有道理,但畢竟大家情緒低落,到最後就演變成爭執。之前我們還算是有說有笑,現在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默。





這座公屋有二十五層,每層十五個單位,總數約有三百七十五戶。最底層至第十四層已經被喪屍佔據,而其餘層數被入侵也只是時間問題。我們有和其他鄰居交易,但數量不多,通常都是他們真的沒有辦法才這樣做,因為低調是十分重要的,大家都不願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遑論住址,天知道那天會遇上強盜。

是的,有些人走投無路,開始打其他鄰居主意。有時候他們幾經辛苦破門而入後,沒想到屋內有好幾隻喪屍,不小心命喪屍口,也導致那一層被喪屍佔據。當然,他們都是沒有辦法才這樣做。

最初是一日三餐,之後是一日兩餐,再後來一日有一餐已經很好了,更多時候是只能用水填肚,再後來連水也要節約。

我,權叔和杜嵐在這被遺棄的城市,尋覓著極度稀缺的糧食。自從接連斷水斷電後,她急於展示自己的價值,不斷想找些事做,好像怕我們會嫌棄她幫不上忙而趕走她似的。

電台說國際組織有派發人道物資,又有人說所有國際組織已經分崩解析,又有人說戰爭已經快要漫延到香港,所以物資會愈來愈短缺,又有人反駁根本沒有甚麼戰爭......公營電台已經沒有營運,只餘下私人電台,但他們的消息很多時都是未經證實。





我們來到之前和呀禮來過的村子。之前所有房子都重門深鎖,但現在不少都已經被破門而入,屋內被搜括得一乾二淨。

我們隨意走入一間大門虛掩的民房——

「呀!!!」杜嵐大吃一驚,退了兩步。

一名男人用天花上的風扇上吊自盡,客廳內有另外一具女性屍體,兩具小孩子的屍體,全部都是身中多刀而死,血跡幾乎佔據整個客廳,深深滲入松木地板。

四周一片狼藉,這是被強盜搶劫的典型情況,只是不知是屋內的人死前或死後才被破門而入。打家劫舍的情況愈來愈嚴重,街上愈來愈多像這樣被劫,中門大開的房子,我們像鬣狗般搜索這些地方,希望分到一些殘羹剩飯,但通常食物都已經被全數拿去。通常都是回收一些掠奪者不感興趣的材料,再拿去換食物。當然,物價高得離譜。





杜嵐搖搖頭,「點解......點解要咁做......」

她上前,突然又放慢腳步,像是怕那上吊的男人突然復活。她撿起他身下像遺書的紙張。

紙前後兩頁上密密麻麻寫著:「對唔住對唔住對唔住...... 」

我安慰著被嚇得流淚的杜嵐,心想大概是男人抵受不了,殺死妻兒後自殺,又可能是有強盜入屋殺人搶劫,男人後來才趕到,悲慟之下自行了結。

不論是那一種,都是一場悲劇。

「......我想去睇下嗰個女仔。」回收了一些物資,權叔這樣說。我一怔,隨即明白他是在說先前那個叫阿秀的少女。看到這樣的情況,也難怪權叔擔心她。

「邊個!......權叔,駱輝,原來係你哋。」阿秀的家仍然是一片混亂,我們到達時她正在埋頭嘗試整理屋內的雜物。

「嗯,我哋見周圍似乎愈嚟愈多搶劫案,咪想過嚟睇下你有冇事囉。」





阿秀微微一笑,「我哋呢到都已經冇咩好搶架喇。等到爺爺情況許可,我哋就要離開呢到。」

「你爺爺情況點呀?你哋夠唔夠嘢食?」

阿秀連忙揮手,「我爺爺上次有咗你哋嘅止痛藥同繃帶,已經好返好多,可以落床喇!糧食方面,上次你哋比我嘅,加上一啲我響出面搵到嘅,都夠我哋食架喇!點好意思要再勞煩你哋幫手......」她頓一頓,「係喇,呢位小姐叫咩名?上次嗰個呀禮呢?」

「呢位係杜嵐。你想見呀禮咩?」

她低頭一笑,「上次對佢咁惡,我想多謝返佢之嘛。」

「阿秀,咩人嚟咗呀?」老人出現在樓梯上,一見是我們就快步走了下來,阿秀連忙過扶著,「爺爺!小心傷口又裂開呀!」

「你哋......」老人緩緩的伸出滿佈皺紋,微微顫抖的手,我輕輕握著他的手,「上次真好多謝你哋呀......冇你哋都真係唔知點算呀......」





「唔使客氣......呢種時候我哋更應該互相幫——」

「救命呀!救命呀!有冇人呀!」

我們一愣,遠方突然傳出呼救聲,而且不止一人在大叫。

「駱輝,我哋過去睇下。」

老人雙眼一瞪,「嗯,可能好危險呀...... 」

「我哋只係過去睇下啫。呀嵐,你留喺度。」

「吓,但係......」

「放心啦,我哋好快返嚟。」





音源似乎在馬路上。阿秀家在山腳的位置,馬路在上方,要爬一段斜坡才到。雖然不知道聲音的確實地點,但因為不斷有喪屍接近音源,我們跟隨著喪屍來到馬路上。

「救命呀!有冇人嚟幫手呀!救命呀!」

一輛小型貨車停在路中心,車上站了五個人,有些有武器,有些沒有。一大群喪屍把貪車圍在中心,雖然一時未能攻上去,但也不知要怎樣才可突圍。

一個女人指著我們大叫:「有人呀!喂!救命呀!快啲嚟救下我哋呀!」

她是不知這樣大叫只會引來更多喪屍或是怎樣?總之我們身處的位置要學她一樣大叫才可把聲音傳過去,但這樣一來就令喪屍的目標改為我們了。

我指一指嘴巴,又指指屍群,表示大叫會引來喪屍,她表示不明白,要我叫出來,我開始懷疑有甚麼古怪。

「喂駱輝,呢班人咪係之前響你間中學見到嗰班?」





權叔一說,我馬上認出當中其中一個人,雖然這次他沒戴口罩,但肯定他就是和我們交易那個人,大叫的女人也是當時看到的,是他們一員。

女人繼續裝傻,我們繼續表示不會開口大叫,這時她才真的慌了起來。

那男人罵了女人一句:「屌!冇撚用!」然後對我們說:「兩位大佬,條屎橋係呢個女人諗出嚟架!我哋架車行到半路突然行唔到,打算落車睇下咩事,發現原來係蹍過一隻喪屍,搞到卡住咗。之後無啦啦就有成堆喪屍包圍我哋,無辦法下就走咗上車頂,跟住個女人話大叫搵人幫人,就可以用其他人引走啲喪屍。兩位大佬,係佢有心裝你哋咋,唔關我事,求下你哋救下我啦......」

「喂,明明你都話條橋work架喎!」

「權叔,點睇?」車上的人開始爭執,真不明白這種危急關頭下為何他們還可以這樣。

我們只有兩人。一把鐵鎚和一把軍刀之前被奪,我和權叔現各有一把鐵鎚和一把斧頭,杜嵐有一柄軍刀用於防身。怎樣也好,只有我們兩人,是不可能解救他們的。

權叔用斧頭斬開一隻喪屍的後腦,喪屍倒地,但其他喪屍也發現了我們,馬上一湧而上,我連忙拉走權叔,「走啦!我哋幫唔到手架喇!」

「唔通要睇住佢哋死?」

「咁都係冇辦法嘅事!走啦!」

「喂!唔好走呀!」

「求下你哋呀!」

「唔該...... 求下你哋,唔好見死不救......」

這也是無可奈何......

擺脫了喪屍,權叔甩開我的手,表示對我這決定的不滿。

「......我都冇辦法呀!」

「我知!」權叔搖搖頭,「......我哋接返呀嵐就返去啦!」

我和權叔一前一後的走回阿秀家,想不到在她家門前十多米前就聽到裡面有甚麼碎裂的聲音,之後就是一聲驚呼,然後杜嵐就由屋內奔出,一眼看見到我就撲到我懷中,「駱輝.....嗚嗚......佢,佢......」杜嵐哽咽的想說甚麼,但受驚過度而甚麼都說不出。

「呀嵐,你冷靜少少先,到底發——」

「死臭閪!我問你啲嘢食收埋響邊呀!」

我把杜嵐放到一旁,權叔已經率先衝了入去,我馬上趕上,赫然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用碎玻璃樽指著阿秀,而阿秀則持菜刀和男人對峙。看見我們接連出現,男人遠比阿秀驚訝,就因為這一差異,阿秀挺刀刺入男人胸部,而男人慌亂之際用碎玻璃樽插入她頸部。

一切變故都是這麼突然,我和權叔立即分開兩人。阿秀頸部出血不止,一條血柱激射而出,就算權叔用手按緊傷口,血液仍然不住的流出。

「權叔......?」

「係!阿秀,支持住呀!」

「我......我係咪......係咪就嚟死喇?......」

「唔好!唔好講個死字!你唔會死架!」

她淺淺一笑,雙唇慘白,「駱輝,幫......幫我睇下,爺......爺爺有冇......事?佢頭先......個男人......襲擊......」

她爺爺躺在門旁,頭被打穿,加上舊傷口裂開,已經出血過多,斷了氣,但屍身仍然有微溫,「......你爺爺冇事,傷口都冇裂開,只係暈咗。」

「咁...... 就好......」她氣若游絲,「我呃咗你......哋......其實......我同爺爺......已經捱咗......三日餓......我想......你哋幫我......照顧爺爺......好唔好?」

「我應承你!喂......喂!阿秀!阿秀!」

沒有反應。

「屌你老母......我屌你老母!你條仆街!」權叔抱住屍身呆呆出神,然後突然轉身抓起男人。

男人準備開口時,看到他臉,忽然一愣,「哈...... 認得你......一個星期之前...... 出現過架嘛......」

「我都認得你!你呢個殺人犯!」

「我只係想要食物......冇諗過要殺佢哋......」

「屌你老母!......唔止阿秀同佢爺爺!仲有嗰間屋嘅屋主,嗰個呀婆,你都殺死咗佢,係咪?」權叔每說一句就劇烈搖晃那男人一下,他胸前傷口的血跡漸漸擴大。

男人一呆,然後笑了,「呀婆......嗰個呀婆?佢...... 收留咗我,但之後聽咗個電話知道自己個孫死咗,嗰晚就割脈自殺死咗喇...... 你以為我殺咗佢......哈哈......」他想笑,但笑了幾聲後就變成了劇烈的咳嗽。

「......點講都好,你都係殺咗阿秀!你係殺人犯!」

「我知......你哋...... 有接濟過呢個......呢個女仔......我......只不過......想要食物啫......點解嗰日......你哋又唔救下我?」

「你......大人大者唔識自己搵食物?阿秀佢比你更有需要!」

「哈......偽......偽善......」

「喂!你講清楚!而家係你錯唔係我哋錯!喂!」

我搭著權叔肩膀,「......佢死咗喇。」

杜嵐跌坐在門前,哭泣不止。等大家情緒平伏了些,我問杜嵐事情的來龍去脈。她斷斷續續,語帶哭音的講述事發經過。原來那男人在我們回來前的那段時間入侵,當時阿秀爺爺坐在門前的一張椅上等著我們,見男人來勢凶凶想阻止他,誰知男人一下的用酒樽敲向阿秀爺爺的頭,爺爺倒地後,杜嵐馬上拔刀指向男人,那男人賊笑一下,打碎了玻璃樽指向杜嵐,阿秀馬上奔向廚房想拿刀,而男人馬上追上,杜嵐太過害怕,沒多想就跑了出來,之後就是我們所見的情況。

我們埋葬了兩人,葬在屋後的一小片草地。

我不知道,不知道要說甚麼。

回去後,我們提起了這件事。

如果我們沒多事跑了出去,可能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如果我們當時有幫那男人,他就不會因為餓而襲擊阿秀。

如果我沒有給阿秀食物,那男人可能不會把她當作目標。

權叔怪責自己,為甚麼去理那些求救聲。

杜嵐怪責自己過於懦弱,甚麼忙也幫不上。

呀禮怪責自己誤會了那男人,沒有對他伸出援手。

如果那該死的病毒沒有爆發,那麼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沒有人會因此而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到底是誰的錯。

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