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和空間沒有時間,百年如一日,一天也可能已經百年。
我們在入職時將七情六欲抵押給城隍爺。試想像當世界沒有光,自然沒有暗。忘記快樂,也就不會知道悲傷。為此我們不需吃喝,只需服用一種叫龍蜒草的草藥便能生存。
 
它是一種綠色果實,外殼粗糙而堅硬,帶有劍狀的葉子非常扎手。果肉呈紫紅色,嚐起來先甘後澀,當中夾雜酸、醇、嗆,五味雜陳。
 
龍蜒草能使垂死之人不死,卻不能令人復生。正好適合我們,可以苟延殘喘地在零和空間續命。
儘管如此,我們仍會感到疲憊。勞累不是來自軀體而是精神上,所以城隍爺批准司書能隨時在屏風掛牌暫休。
 
 
聽起來這種福利,比起人間的無良企業要好多了。可惜事實是,侍者不會飢餓、不會口渴,無慾無求的身體和靈魂使我們除了工作,也沒有別的想做。




司書偶爾會相約一起掛牌,溜到高台後面歇息。
交換死者軼事,還有在算盤上作棋成了我們最低廉的娛樂。
 
 
趁這個機會,我想說一下有關侍者的記憶。
 
侍者的記憶是因為時間久了而「淡忘」,而不是像死者一樣在失記食堂被孟姑娘們「刪除」。
 
兩者分別在於,淡忘好比用橡皮膠擦掉鉛筆字,紙上還能隱約見到淡淡筆痕;刪除就像在電腦輸入文字,一按消除鍵就毫不著跡。
久而久之,我們開始把活過的前生一一忘掉,只有當中的一項沒被擦掉。




 
死因,是時光唯一讓我們保留的記憶。
 
 
───
 
獵戶座又迎來了一抹亡魂。
這次的死者一臉兇神惡煞,臉龐以至手腳的皮膚都很是粗糙。他粗魯地拉開屏風,臉上一道疤痕貫穿左眼和眉梢,仿似初見就告訴別人他有故事要說。
 
 




「這裏是幹甚麼的?」他左顧右盼,打量著我和我身旁的一切。
 
「在我解釋之前先問一句,」太習慣死者的無知,我並沒感到被冒犯:「你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龍哥。」他直瞪著我,語氣絲毫不像開玩笑。
 
雖然有點尷尬,但我還得硬著頭皮再問一遍:「你記得自己的全名嗎?」
聽見這話,他才如夢初醒的搖搖頭,卸下那雙兇狠的眼神。
 
 
我略略把這人打量一遍,看起來並沒有明顯傷口。
「你知道自己已經死去嗎?」
 
「嗯,接下來呢?」他平淡的回答,完全不覺得這是甚麼一回事。
 




我給他遞上托盤和剪刀,指示讓他剪下一根頭髮。
粗糙的手結上多重厚繭,險些不能拿好精巧的剪刀。也許是不太習慣做這種事,他笨拙的提高雙手,我才發現他的手臂異常粗壯,結實的肩膀和二頭肌刻上一條正在雲霧間飛躍的龍。顏色不太鮮艷,卻無減蛟龍的神勇。
 
「我這種人粗枝大葉的,」他的語氣出奇地平靜如水:「拿剪刀刺人倒試過,剪頭髮這種事嘛。」說到這裏,他本人也禁不住噗哧的笑起來。
我卻被這話噎住,趁他不察覺連忙收回托盤和剪刀。
 
他滿不好意思的搔搔後腦:「黑道嘛,有甚麼幹不出來。」
好聽點就是江湖中人,說白點不過是小混混。這項補充使我的無言以對加劇。
這樣一說,我頓時聯想起他左眼的疤痕。
 
 
「這個,」我在高台指向他的臉:「也是打架弄來的嗎?」
 
龍哥略略向上一瞄,自豪的說那是他為老大擋的。
這一刀讓他成為老大的心腹,在道上混得如魚得水。他把當時為大哥擋刀的情況說得相當危急。那邊來一個拿刀的,這邊又有一個砸摺椅,說得繪形繪聲。可是我始終不明白。




 
「當時,真的沒有猶豫過?」
我在近距離下觀察,那道刀痕似是瞄準眼球砍下去的:「不走運的話,你現在就是一個瞎子。」我沒告訴他,傷殘死者其實可以輪候另一條更快的隊。
 
「嘖,」他不屑一顧:「我還嫌他砍得不夠深。」
 
雖然年代久遠,偶爾疤痕還會發癢。他說要是真的瞎掉,那他說不定就能承繼老大的幫會了。
看龍哥很能打架的樣子,而且正值壯年,也不像是老死病死。我問他是怎樣來這裏的。
他無奈的嘆息,說是別個幫派把他毒死。
 
 
「當時我們和一個幫派因為生意談不攏,打了一架,傷了他們不少人。老大派我去請他們一席解穢酒,本來我和他們的老大都談妥了。有個小混混應該心中不忿,在我的杯中下毒。」
 
 
說罷,我才發現他乾癟的嘴唇還隱隱作紫。論打架的話,龍哥應該戰無不勝。可惜有勇無謀,才會栽在這種老掉牙的圈套中。龍哥難以平息怒氣,朝高台打了一拳宣洩。




 
可是他說,他不恨那個小混混。換著是年輕的他也可能會這樣做。
在道上,誰也在為自己的幫派做事。他砸他們的生意是為了幫派,小混混殺他也是同樣。
 
 
「那麼你為了幫派,」我咬咬牙,不確定應否這樣問:「殺過人嗎?」
 
 
他苦笑一下,朝我點頭。
 
「那些,都是道上的人嗎?」我作出猜測。
 
龍哥又深深的嘆了一口氣。這次,他搖頭了。我一想到待會要為他處理欠債,頭便隱隱作痛。
 
算盤就在旁邊,但我沒有拿起。




濫殺無辜,會是何等深的孽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