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當晚深夜,市川政駕著金色Benz從山上下來,回到一幢工廠大廈。








地下停車大堂密麻麻排著幾輛貨車,車尾的升降板全部降下。有搬運工人穿著背心底衫把一箱箱重物塞進貨櫃裡面。汗水早已把底衫濕透。




停車大堂頂上天花吊著幾盞大燈,昏黃的燈光蒙在一層灰塵後面散出。空氣裡面滿是刺鼻的機油氣味。市川政從車內步出,把車鎖好,然後走到車尾箱抽出一個網球袋背在肩上。轉身開步向著貨Lift大堂過去。











「市川先生,乜咁夜先返嚟呀?」開口說話的是個看更阿伯,年紀跟市川相若。正從更亭內探身出來,裂開嘴跟他打招呼。上排牙齒缺了一隻門牙,笑起來出現一個黑洞。




「係。多。工。作。做。」市川像調整面部神經似的移動著口骹一字一字的用廣東話說著。








「吖~~好嘢喎,一學就識…」看更一面用力拍打市川肩膀一面說。由於用力太大,幾次把他推向前,使得肩上的網球袋滑下。







這時候有兩個金毛中年合力推著一架手推車,從市川身邊經過,向著大堂的方向過去。手推車上疊著幾個藍色大油罐,隨著車身擺動搖晃,眼看隨時都會翻側掉下。











「晚。安。」市川把網球袋重新背好,就越過看更身邊向著貨Lift過去。







這時兩個金毛正好把手推車停在Lift前,標板指示燈正向下閃動。二人稍微回頭瞥了市川一眼,然後眼光又回到指示燈上。








市川默默在後打量著二人,腳上穿著的波鞋黏滿黑色油垢,手推車上的油罐散出一陣油益臭味。當貨Lift到達地下,其中一個金毛回頭跟市川說︰「唔好意思,阿叔!阻你一陣!」說著就拉開鐵閘,同時按制把貨Lift上鎖,然後兩個人合力把手推車推進去。兩層油罐互相擠得鏘鏘作響。




市川待他們進去後,跟在後面步進Lift內。











「阿叔,你幾多樓?」這時其中一個金毛回頭開口問。




市川沒答話,一面帶笑點頭舉起三隻手指比劃。




「你又三樓?」金毛說著偷瞄了市川一眼,然後才按下三字,重新拉上鐵閘,貨Lift就發出幾下轟隆聲響向上移動。








貨Lift內三人也沒作聲,機械的聲音在運轉。當Lift到達三樓,發出轟隆一聲,兩個金毛就快手快腳推著手推車離開。




市川在後頭默默留心著二人,只見他們一直向著走廊深處走去。直至來到盡頭的一度門前停下,然後翻出鎖匙把圈在鎖頭的鐵鍊解開。




這兩個人生面口,還是第一次見到。究竟是從何時開始搬到這個單位?市川心想。




然後就見到二人匆匆把手推車推進室內,臨關上門以前偷偷瞄了市川一眼,門就嘭一聲重重關上。




市川站在走廊上好一陣子,對這二人提起了警戒心。一直盯著盡頭的門看,覺得門後面有一對目光在監視著自己。




從西裝袋口裡翻出鎖匙,轉身向著走廊的另一頭走去。牆上的光管打在灰色水泥牆上混出一種青藍,腳步擦在地上沙沙作響。直至來到盡頭深處一個單位門前,深茶色玻璃門上貼著一塊退色招牌,上面寫著「全恩有您婚紗攝影」。







這家影樓是林光正生前以個人名義替市川租下來的。原租客因為提早移民的關係匆匆把生意轉讓,鋪內的攝影器材和婚紗全部原封不動。林光正更為此欠下一筆債務。




市川原本對攝影沒有興趣,不過「婚姻」、「婚紗」等字眼,對他卻有著無比吸引力。







市川用鎖匙把婚紗鋪鎖頭打開,再確認了走廊外頭沒人留意,才閃身進入鋪內。




室內總面積接近二千呎,劃分為兩個部份。近門口前廳原是接待處,有一個玻璃櫃檯裡面放著婚紗相薄樣本和一堆攝影用的頭飾。用來招待客人的椅子通通套上金色椅套。牆上掛著一幅巨型婚紗照,相中人坐在園林鞦韆上,臉上抹著一張笑臉。




玻璃櫃檯旁邊是一面巨型連身鏡,然後就是旁邊的試身室和存放婚紗、禮服的衣帽間。




第二個部份就是攝影棚,跟前廳用一塊巨型深紅色布幕分隔開。布幕後面是千來呎的空間,放著閃光燈和一座大型十字架狀的專業攝影腳架。攝影棚的深處原為辦公室,不過林光正為著令市川住得舒適,在入伙以前就把它改建成起居室,除了睡房,還有簡單的廁所和煮食設備。




市川把牆上的燈制開著,前廳大燈亮起,頭頂射燈把光反映在鏡上,自己的身影就出現在鏡中。檢視著鏡中的自己,西裝手袖上沾滿乾掉的泥塵,用手去抹,泥粉就散開蝕在衣服肌理裡面。像抹去黑板上的粉筆字一樣,留下一行行花痕。




市川皺一皺眉,卸下肩上的網球袋,再把西裝脫下隨手丟在椅背上,就向著衣帽間走過去。




衣帽間兩邊掛滿婚紗禮服,只留下中間一條窄窄通道。每一件禮服都獨立套上透明膠袋,當走過通道的時候,肩膀就會踫到兩邊透明膠袋,因而連鎖式的搖晃起來,發出像海浪般的沙沙聲。




市川側著身子向著深處進去,兩邊海浪就在他身後慢慢退去。直至來到房間的盡頭處,把面前的一堆禮服「嚓」一聲推開,一個赤裸的女人就躲在禮服堆後面,捲著身子瑟縮在牆角。




女人頸上套著一個塑膠頸圈,有鐵鍊連接著再繫在牆角鐵勾上。鐵鍊隨著女人的身軀抖震,鈴鐺作響。令人聯想到被風打亂節奏的風鈴響聲。




市川站在女人跟前默不作聲,眼光透過鏡片冷冷的落在她身上,伸出手就想要抬起她的臉。女人卻像受驚的毛蟲一樣捲縮,挪動身子向後退去,同時腳板「躂」一聲踩在地上一灘黃色液體上。這才發現她身上沾著一股酸臭尿味。




「…點解你唔聽話好好地去廁所呢?我畀你個膠盆呢?你咁樣一陣間又要再沖過涼……」市川厭惡的慢著眉用日語說。然後把鐵鍊解下,像拖著寵物般帶著她離開房間。這時候女人的臉慢慢從禮服堆中出來,我們才看清她的臉。這個人就是被林光正捉去的瀏海女。




瀏海女頸上套著的頸圈,是用來制止狗吠的一種通電式裝置。只要發出過大聲響,裝置就會有電流通過,從而制止狗亂吼亂吠。這頸圈看來讓瀏海女受了不少苦頭,讓她一臉憔悴,虛弱的被市川拖行著,兩邊膝頭一直磨在地上。




二人穿過深紅色布幕來到攝影棚,市川把她帶到中央讓她像伊斯蘭教徒般俯伏地上,再把影棚裡的燈組全開。閃光燈的預備燈泡率先亮起,像一個個發光的小行星刺痛著人的眼睛。市川把鐵鍊掛在牆邊勾上,再把鎖栓扣好。完成後舒了一口氣,卻又忽然醒起甚麼,回身對瀏海女說︰「呀!你等我一陣!」說著就把她丟下獨個走回前廳。




這時侯的瀏海女一直弓起背俯伏著,把額角直貼在地上,就連抬頭偷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只要細心留意,就能聽見她牙關打顫的聲音。




「嘚……嘚……嘚……嘚……嘚……嘚……嘚……嘚……嘚……」




片刻過後,布幕再次揚起,市川矮小的身影拖著網球袋重回到攝影棚。同時拉過一個木箱坐在瀏海女前面,眼光盯著她赤裸的背,然後慢慢的開口說︰「你知道嘛……」




話才說出口,才發現自己用錯語言,於是改用英語重新說一片。




「你知道嘛?今晚發生咗好多事……我遇見到一個令我神魂顛倒既人……我只係用咗一秒,望咗佢一眼,就已經深深畀佢吸引住……佢同你唔同,佢有一種令人無法忘記既吸引力,我諗我已經瘋狂咁愛上咗佢,就算而家即刻要我為佢而死,我都願意……」




「不過,你千祈唔好介意……我對你既諗法唔會因為佢而改變……只不過佢實在係……」說到這裡市川忽然停下,想了一圈然後又開始說。




「呀……差啲唔記得……有一個人…你應該要見一見……」說著就把網球袋拉到瀏海女跟前。




「雖然佢已經死咗……不過我諗……佢應該會想再望多你一眼……」




這時候的市川正從網球袋中抽出林光正乾塌的頭顱,那惡臭中人欲嘔。同時瀏海女的尖叫響徹耳邊,伴著電流在攝影棚中激烈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