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係你呀!我頭先係對面一路諗︰係咪你呢?點知真係你嚟……你咁夜一個人係到做咩呀?」Amber一面用手整理著額前瀏海一面說。

綁在腦後的馬尾隨著說話時的小動作左右擺動。


張恩東打量了眼前的少女一下。見她兩邊面頰紅紅,頸上有還未乾掉的汗水。

身上穿一件彩虹條紋背心,下身穿著一條紅色棉質運動短褲,再配一對深紫色NIKE波鞋。

說話的時候偷著間隔換氣,試著把呼吸調整過來。看樣子大概是剛跑完步。






「……嗯…冇……我周圍行下之嘛……」張恩東被她一時問起,只懂得隨口回答。


「咁奇怪!?咁你行邊邊呀?」Amber好奇的轉動眼睛問,身子微微探前。



張恩東回頭望望四周,其實到底要去那裡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茫然的亂走著。街角的盡頭那邊燈光比較燦爛,於是便望著光明處隨口說句︰「…嗰邊……」






「…咁啱嘅!?我都係行嗰邊……」Amber笑著說,然後便領在前面起行。




兩人個在街上慢慢走著,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沉默靜靜包圍著他倆。

張恩東覺得有點不自在,同時又覺得少女有一點奇怪,半夜這時份一個人在街上跑步也不怕危險。





然後眼光不自覺的落在她耳背後面,皮膚白得像發出光亮。


忽然覺得如果現在少女突然回頭,發現自己正盯著她看會有一點不好意恩。於是把目光垂低,落在二人的腳步上面。

這才發現兩個人的步伐並不一致,那中間夾著節奏上的差落。


張恩東試著調整自己的步伐,腳隨著少女的節奏踏出去。

然後當兩個人的步伐同步完成,張恩東才發現,就連自己的呼吸也都已經默默追隨著她了。








「……你鍾唔鍾意跑步架……」Amber這時侯回頭小聲問。


「……我平時都係跑開呢邊……」還未等張恩東回應,Amber就接著說。


「……不過一個人跑有啲悶……」


張恩東還在留心著她的腳步,一時間聽見她如此問起,不懂得如何回應。


Amber見他沒答話,把頭回看前方繼續默默走著。









過了片刻,Amber忽然自言自語般小聲的說︰「……嗰晚…唔該晒呀……我都唔知點解會咁架……」


「…不過…都係唔好再提喇呵……我都已經唔記得晒喇……」Amber笑笑的聳起肩說,然後慢慢把腳步停下。

眼睛靜靜的望著張恩東的臉,似乎在等候著他的回應。



「…其實……嗰晚……」張恩東一面在腦中選擇著詞彙一面說。對於當晚發生的事,究竟應該要說甚麼來回應?





如果有得選擇,那就當然是不再提起最好。於是臉上浮起一個笑容,那是介乎於苦笑與尷尬之間的笑法。





這時侯二人正停在街角的便利店門前,Amber回頭看看身後,忽然像醒起來似的說︰


「你口唔口渴?我請你飲嘢丫!」

「嗯!?」

「飲咩?」





「嗯,是但…」


Amber聽見一笑,然後就向著便利店走進去。





這家便利店正位於兩條主要街道的交匯處。剛於今個星期開始營業,室內還帶著新裝修的氣味。


便利店的對面是新落成的樓盤,樓高四十層。座落在一眾待拆的唐樓群之中顯得特別醒目。

從遠處望過去可以見到巨型玻璃幕牆後面吊著一盞大型水晶燈。有保安站在大堂把守門口。


張恩東隨著Amber身後走進便利店,隨手抓起剛上架的雜誌無聊的翻著。

再過片刻,就見到Amber抱著兩罐飲品回來。把其中一罐塞在他手中,然後自顧掀起拉環,一面大口喝著一面步出便利店門外。


張思東低頭看看手中鐵罐,上面有粗字體印著「V8」,下面印著蔬菜和蕃茄的圖案。




回到門外,見她已經在門前石凳上坐下,正在伸展著小腿同時轉動著腳踝。然後回頭對他一笑,示意他過來旁邊坐下。


「好似拍緊嘢……唔知拍咩呢?」Amber說著望向前方。


只見街道的盡頭不知在何時亮起了幾盞大光燈,把黑夜完全照亮。有攝影機放在路邊,人影在光下面忙著兩頭走動。

路中間停著一輛白色跑車,有一男一女站在車前。化妝師這時侯正為女演員補妝。距離有點遠,看不清兩個演員的面貌。


「…我以前都有諗過做明星架……係咪好低能呀……」Amber自嘲著說,然後又抓起V8大口喝著。


回頭看見張恩東手中的V8還未開封,笑了一下,然後拿過來給他掀起拉環,再塞回他手中。

只見張恩東望著罐中一臉猶豫,彷彿那是天下間最難喝的東西。


「好飲架,飲咗對身體好。」


「…好腥個喎……」張恩東皺起眉頭說。


「慣咗就唔覺架喇。」Amber瞪著眼一臉鼓勵著他,張恩東無奈只好把V8灌入口中。


濃濃黏黏的菜汁帶著血腥味灌入口中,那口感實在難以令人說得上喜歡。但看著Amber望著自己一臉期待的表情,就只好硬著頭皮吞下去。菜汁帶著冰冷滑過喉嚨,不由得全身打個冷震。

Amber看著張恩東在笑,然後兩個人之間的隔膜就好像一下子消散了。





把菜汁吞下去以後,口中還帶著腥味。張恩東主動開口跟Amber說話。


「你屋企人唔擔心你……」聲音聽起來生硬像從機械人口裡傳出。


「嗯?」


「…我意思係…你咁夜仲一個人留係條街到,屋企人唔擔心?」張恩東想了一下,再換一個問法。


「…我冇屋企人……」Amber過了半晌才回答。說完以後肩膀彷彿洩了氣般微微一沉,眼光落在遠處那對演員身上,然後就再沒說話。


張恩東聽見她如此說,本想好奇的追問下去。但轉念一想,才發覺她跟自己一樣沒有家人。換作是自己也不希望別人追問下去。於是閉上嘴,只是默默的坐在她身旁。




這時侯街盡頭的大光燈熄滅,眼前回復了黑暗。大概是剛完成了一個場口的拍攝。兩個演員鑽入保母車內休息,工作人員開始忙著把攝影機搬到街的另一邊,準備下一個鏡頭的拍攝。


沉默了片刻,忽然就聽見Amber彷彿自言自語的在說話。


「…有一段時間…我好少講嘢……同而家好唔同……成日都係得自己一個……嗰時大概係中二……」

「…因為完全冇人可以同我講嘢……所以習慣咗自言自語……」


只見她一面說,手不自覺的抱著雙臂,那小動作彷彿在保護著自己。


「…到最後…就連自言自語都冇……因為一路只係得自己把聲…所以索性就唔再講嘢……」


「冇朋友?」張恩東趁著空檔插嘴問,只見她慢慢的搖頭。


「…唔係冇朋友……」


「…而係…冇辦法同佢哋講嘢……」Amber說著慢慢側起頭彷彿在想著遙遠的事。




張恩在旁偷望著她的眼神,發現她眼中好像閃過一下傷感。但轉眼間又像怕被人發現似的,立即回復了樂觀的眼神。手又再次摸摸額上的瀏海,彷彿那動作能夠把心裡面的想法掩飾過去。


「…嗰段時間好似過得好漫長……好似永遠都停係唔會有任何變化嘅地方咁……嗰種感覺好恐怖……」

接下來又是一陣子的沉默。

過了片刻,才聽見張恩東在嘴裡含糊的說句︰「嗯…我明…」之後又再沒接下去說話。

Amber抬頭望了他一眼,眼光又再次回望著街盡頭的暗處。

然後兩個人就再沒說話,眼光只是一直望著燈影下的人在忙。時間在這期間默默流過,二個人似乎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攝影機整晚在運轉,在記錄男女之間的相遇。這一幕在鏡頭下面重覆排練上演。然後當跑車的引擎打著,遠處傳來導演大聲喊「CUT!」。拍攝的工作就在天亮以前落幕。

Amber伸伸懶腰,抬頭望向天空。夜色在此刻還未退去,但只要再過三十分鐘,天邊就會泛起透明藍色。Amber帶著疲倦的眼睛跟張恩東相視而笑,然後突然伸出手板跟他說︰「畀你個電話我丫…」

張恩東聽見有點愕然,然後才醒起似的從褲袋裡抽出電話交到她手中。

「嘩…你仲用緊呢啲電話呀?咁咪冇得同你玩WhatsApp囉?」Amber看著手中的Nokia驚訝的說。

張恩東的耳朵轉眼間變紅,用手摸著額頭尷尬的笑著。心想,自己也沒甚麼朋友,有沒有WhatsApp又有甚麼分別。

只見Amber在他的電話裡面輸入一串號碼,然後把電話塞回他手中。


「我走喇……你得閒可以打畀我……ByeBye…」說著就轉身離開。


張恩東望著手中電話發呆,過了半秒才醒起來向著她的背影追問︰「喂…你叫咩名呀?」


「Amber」說著回頭跟他笑笑揮手道別。


張恩東一個人坐在凳上望著她的身影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