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伯: (六)
少女將膝蓋貼著膝蓋坐著,雙手把麻質的長裙輕輕壓在大腿上,她安靜而耐心地等待我先開口說話,的而且確我有很多話想說,但找了良久都沒有合適的詞彙能組成一段理想的句子,於是我舉起雙手,在空中向無形的空氣拿捏了幾下。
少女閉上眼睛,溫柔地搖頭拒絕。雖然她拒絕了,卻因為閉上眼睛,所以主導權依然落在我手中,要不要回到混沌之中隨我選擇。我很掙扎,徘徊在痛苦之中,身體之間各持己見,內哄起來,內臟之間激烈的碰撞,拼射出一道熾熱的狂流,它幾乎沖散了我緲少得可憐的理智,在一切直奔向不可收拾前,我把握住一閃即逝的機會用屁股壓著雙手,唯有用有形的不可抗力抑壓住瘋狂的慾望。
「今天似乎談什麼都不太合適。」她說,帶著鬱悶地抿著嘴。
「要說是本年最差的一次也不會太誇張。」
「但我們總得要談吧?」少女自然而然爛漫地笑起來,彷彿剛才的憂鬱純粹是別的人。
「非要說些什麼的話,」此刻開始,我決定對話結束之前不讓雙手離開我的屁股「在你來之前,有一個小妹妹憑空消失了。」
「是個怎樣的小妹妹呢?」
「個子小小的、穿工人褲、紮了一條長辮子,在髮端繫了一條湖水藍的蝴蝶結。」在我描述之間,她似是站在我面前,又似不是,我差點迷失的心靈,靠著少女的聲音又回到了這個世界。
「很像我的妹妹。」憑藉眼睛的對望,我能感受她隱約滲出的悲傷,想必背後有段心酸的故事。
「她和你沒有很像。」我說,但其實更想這樣回答「硬要說的話,她跟我會比較像。」
「我們是同父異母的血緣,某年暑假住在一起生活,但暑假完了之後沒有再見面了,往後即使看見她的母親,卻沒有看到妹妹的身影。」
「如果她再次出現,我可以通知你。」
「謝謝,但我來只有一個目的,並不會因為妹妹可能在這裡而特意過來。」
少女在客觀直述事實,沒有心存敵意,或某程度上她的心沒有存在任何感情,畢竟只是工作需要。我經常以為自己了解,但實際上會懷著萬分之一的可能踏入她工作以外的世界,就上述而論,她彷彿是故意讓我墮入迷思,然後狠狠地用木棍打醒我,刻意營造我是愚蠢及被照顧的一方。
「不論什麼時候,來或不來任由你自己決定。」
「不!這個社會、公司裡的人、我的妹妹,還有你都在逼迫我做出符合你們期望的決定。」她有點激動,左手捏得右手呈現紅色。
「我沒有。」我立即回答,但細心想並不是事實的全部「或許我有,但我同樣是被逼迫的一方。我討厭我們之間的立場,不過這副老弱的身軀又能做什麼事情反抗?世界營運的方式是勉強和忍耐,我很早以前已經離不開主流的大海,愈掙扎只會帶來兩種後果;遇溺或將拯救你的同伴一起拖進深海。」
在我說話的期間,眼淚在少女的臉上兩行直流,滑到下巴像帳篷邊的落下的水點。突兀的情況,令我霎時手足無惜,從來都缺乏應付女性的技巧,唯一可做的是笨拙地遞出紙巾,但少女心懷感激地拒絕了,她一邊笑著一邊流眼淚,淚珠清澈透明,既哭得淒涼,又笑得非常燦爛,我搞不懂女人這種生物,唯有把此刻顯得多餘和尷尬的紙巾收起,並且閉上嘴,安靜地呼吸,全心全意地觀看少女演繹流淚這回事。
淚水在下巴積得滿滿後,滴滴躂躂打在長裙上,麻質的長裙開始變得透明,長裙底下的肌膚和內褲現出朦朧的顏色,我的腦海開始往性的方向想像,卻很驚喜地在不可收拾前早早剎停下來。
我知道,如果少女的眼淚得不到誰的注視就會變得毫無意義,而且她將得不到釋懷,依舊在憂鬱的井底下捲縮身體,她別無他求,只希望太陽偶然能溫暖她的身體便足夠了。
在太陽的猛烈照射下流淚,少女的體力消耗得很快,眼皮因為疲憊已經半蓋上了,乾涸的嘴唇像裂開的泥地,笑意由燦爛的大笑轉成暮色年華的強顏歡笑。
我對她點頭,認為該完結了,儘管是一次很難得的機會,或許她從此以後再遇不到適合哭的場所,但總不能無止境地哭下去,世界才不會讓我們過舒服和適合自己節奏的生活,巨大的齒輪偶然施捨出恩惠的歇息時間,卻喜歡無情地忽然再次運轉起來,就像野貓子玩弄老鼠一樣。
黃昏染紅了大地,少女躺在床上休息,在此之前咕嚕咕嚕地喝了一瓶500毫升的礦泉水,然後像脫線的木偶失去了動力,就這樣直接倒在床上。我的目光由始至終沒有從她身上離開,不管是誰都可以,她必須記下被人注視的感覺,因此靈魂才會獲得重量,不容易被風帶走。
「我們浪費了美好的一天。」她說。
「反正我們多的是時間,沒必要介懷。」我試著用手肘抵著膝蓋,再用手掌托著腮以舒緩持續向下望導致的脖子酸痛。
「這難道不是個陷阱嗎?只要啾的一聲,便會變得跟你一樣老了。」
「我確實已經變老了,但不見得時間比任何人少。」
「因為你無羞恥之心,又自私地躲在避難所內,讓別人專程來救助你,可是你沒有打算做任何回報,反而站在高地上發表你的自由夢。我們為什麼要付出高昂的代價讓你發夢?我每一次上來的時候都帶著同樣的疑問,但沒有一次得到釋懷的答案。」
「我們各自有自己活著的方式,沒有分對錯,純粹就是方法而已,大家都想盡辦法活下來,這是由本性驅使的渴求,即便思想上不同意求生的理念,但本能的力量遠比想像強大,它會輕易地摧毀信念,然後只能被逼妥協,過著苟且的生活。」
少女沒有反駁,直至黑夜無聲地來臨,不過街燈把四周照得跟早上無異,但它是另有目的,不如太陽只希望向大地施惠,它無情地鞭策人們繼續努力工作。那些人,還有我利用人對羞恥之心的敏感,以各自的方法令自己活下去。
少女默然回去,我知道她會在表格上合資格的格子上打勾,因為她有羞恥之心,很有可能這一輩子都撇不開枷鎖。我衷心地感激有她這種人存在,卻不能用任何方式向她表達,我們總是背負著對方永遠不能夠理解的壓力,無分求生和求死,做決定本來就是一件很艱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