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月夜,滿身大汗的男人喘著氣衝入二樓,「老婆!起身帶埋阿仔走啦!!」男人慌亂中掙扎著搜索燈制,女人在床上張開惺忪睡眼,「老公......做咩......」「無時間啦!拎埋銀包快啲走啦!」嗖嗖嗖嗖!子彈穿過消音器後只有低沉的風聲,新界單層的村屋一般有三層,鐵門被轟開了。男人大力倒抽一口涼氣,在恐懼中死死地瞪著上二樓的樓梯,沒有半點腳步聲和呼吸聲。那個人走了嗎?男人不住抖震,想找燈的開關,手卻搖擺不止。


陰影中,一個全身漆黑的男人沉默地浮出。男人大聲疾呼:「我同你死過!!」咆哮著撲向黑衣人。


忽然,男人撲到黑衣人的一𣊬,整個軀幹軟癱,往下倒在黑衣人身旁。黑衣人手中不知道何時握著一柄啞灰色的開山刀,多餘的血己經濺走,剩一灘紅在鐵上,他的刀快得沒有重量。他的刀比男人的眼球還要動得快,在他的手指觸碰到衣服前,一刀咽喉、一刀插穿心臟,男人呼出最後一口氣之前,黑衣人已經收刀,在驚恐地尖叫的女人眼中,男人就像是撲到地上一樣。黑衣人沒有耽誤一秒。嗖嗖!兩槍,兩個人。屋內沒有人的氣息,殺手輕按耳內的耳機,一邊走到門邊。






「差不多了。」「IFC二期B3。」三六凝神,另一耳聽到遠至近迫近的車聲。「四十五分鐘。」「十一點半前。」三六拔出耳機收好,裱中顯示著時間:晚上十點十七分。三六拋下開山刀,走到他的車子,車聲越來越近,他脫去風褸,背後腰間插著兩把手槍,身上的避彈衣藏著幾個彈匣,副駕放著一柄沉重的SCAR-H突擊步槍,還有彈匣、軍刀、幾枚燃燒彈閃光彈,這車是三六的移動軍火庫。不過其中最危險的,是三六本人。


「果度呀!係佢啦......」遠處差不多十架白色小客貨車急停,一大堆幾十個古惑仔湧出,還有一堆人在後巷陰暗處探出,大吵大鬧著,指著三六的車、憤怒地叫囂著,他們都握著刀和鐵通,像去看煙花的人群一步步迫近車子,有幾個還拿著左輪。染著金髮、穿著背心的他們不懂,最嘈吵的人永遠最弱。也難怪,他們的老大們一夜間統統被人殺死、滅門,對新界幫來說,是赤裸裸的生存之爭。憤怒與不安中,他們開始迫近三六的車子。


三六正握著槍蹲在駕駛座的地上,門一開,他就要跳出去殺光這些人。時間真多,三六虛無的眼睛停在槍子上,嘴仍然帶一點歪,呆滯的目光仿佛沒有靈魂,沒有思想,除了名字他甚麼也沒有,甚麼也看不出來,或許這就是他天下無敵的秘密。三六把手指放到門的握把。






咔嚓。


「前幾日想嚟搵你就係怕比差佬捉到吖嘛,特首啱啱死,仲要撞正佢想修例同埋重光日,個個都覺得係我地想搞政變...」「但係過左幾日法醫都講左係死於自然因素啦,應該無人會當你地係刺殺特首啦下話?」「傻啦你......果晚集會完左,有個阿婆走埋嚟同我傾偈:『呢班死𡃁仔一定有份搞死建軍嘅!新聞都有賣啦!搞獨立嘅都想特首死㗎啦,正一陷家產嚟!』法醫把鬼咩...」「一國兩制又取消啦喎,你諗住點呀...?」


子鳴這一次沒答,仰著頭大口飲酒。孫稜很想說:我都想幫你地冧左個少將。想對阿瑤不利的Benedict死了,少將又沒有再派人來對他緊張的人不利,還是等孫圓吩咐吧。孫稜自己對這些,反而沒甚麼所謂,大哥要他去殺誰他就去做,誰給得起錢要他出手他就出手,有沒有一國兩制對他其實不怎麼重要。孫稜不破壞行規殺小孩,總會有人肯做吧。政治,不論到他去說三道四。






想殺了少將剷起這些人的原因無關政治。斬草除根,他不想又有人用槍指向阿瑤,要這些人忌諱,只有一途。「其實......你覺唔覺得所有野咁樣一次過爆哂出嚟,好似有人編排好哂咁吖?」子鳴突然問,「特首死左,跟住就大鑼大鼓搞統戰要取消一國兩制,啱啱班新界佬又去喪禮搞事......好似係有人陰謀搞到咁咁樣...」「依家你都做埋阿婆搞陰謀論啦?」子鳴翻白眼,「無㗎啦,如果真係有人陰謀要咁樣令大陸收返香港,可以點姐?憎香港憎到要搞冧香港,葉少將果啲都係執行㗎姐,大陸搞咁多野背後一定有啲人係度洗橫手,一定有啲野......」


「其實...」孫稜若有所思喃喃地說,「你覺得佢搞冧香港姐,唔係個個咁諗嘅。」子鳴望著冰茶,「大把人等緊無左香港嘅一日啦......多數人想要一齊死,就要跟住一齊死?」「傻啦...多數人根本無諗咁多......有思考過嘅都移哂民啦,報導出左之後先嚟緊張嘅,只係走得遲嘅傻仔姐,或者無左一國兩制會發達嘅人囉。」


孫稜繼續說,「政治,原本就係奢侈品。講獨立咁深奧,講民主又講到口臭,到左而家講自治,肯理你嘅已經剩低講陰謀論就當參與時事嘅失智老友記。如果我想搞死你地班獨立派,而家唔搞趁幾時?」子鳴抬起頭,「咁......你可唔可以幫我地?」孫稜失笑,還幫得不夠多?幫他們殺了投共內鬼,第一次接受了生意不做,差點因為這種爛事連阿瑤都賠上,經理人也失去了,自己也差一點被人斬死,全是因為這些跟他無半點關係無半點興趣的事。「飲啦。係個蠢人遍地嘅地方搞獨立,你都痴痴地線嘅。」


子鳴不忿,「咁你咁講......我地呢班搞獨立嘅可以收皮等死㗎啦?」「唔係......你地無做錯......」孫稜不是想說他們愚蠢,「只係你地太遲姐。」子鳴乾了他的長島冰茶,是命,不由不服。跟他們真正相識那晚不一樣,孫稜的酒吧也在播歌,歌聲卻帶著淒愴:「
別用一生的腦袋,
探索這世間!
道盡歪曲的眾生,
閉上眼,作嘆息!
麻木面對蒼生只懂不說話,




忘掉創傷唏噓作別無悔憾......」


「子鳴......你咪話過,有朝一日我地會有選擇嘅?睇嚟,你搞錯左我地住係邊喎。」子鳴記得,他還記得這麼多年過去了,做不成張愛玲,也沒有過多少選擇。掙扎多少年也好、賣不賣保險也好、獨立成不成功也好,就算寫多幾本暢銷愛情小說都好,這裡是香港,總有種不論做甚麼都是徒勞的感覺。活在香港而不厭世,只能把知覺閹割乾淨吧?難道不是嗎?猜想一切風波有幕後黑手,就是在幻想有一個引發一切問題的根源,只要除掉了,香港就會回復正常吧?多麼走投無路的心思,孫稜聽子鳴說第一句話就摸透了子鳴在想甚麼了。子鳴仍然很不忿,香港人,有那麼錯有那麼差嗎?


這一晚沒有答案。


「阿稜......」子鳴掙扎著站起,他未醉,但不知怎麼沒有氣力。「你慢慢嚟......我送你上的士啦。」「唔好,我想行下。陪我落去地鐵站啦。」差不多一點了,八月二十一日星期五的夜晚,中環街上正漸漸多人。在中環上班的男人們穿著西裝握著酒樽在街上跌跌撞撞依偎著女伴,轉角位有個外國壯漢嘔肚著,不同膚色的女子穿得像名媛一樣在街邊笑著高談闊論著,酒精和人的氣味燻著整條術,二人無言地走過,冷漠地走過狂熱地慶祝週末的人們,孫稜和子鳴的世界在下雪。


子鳴不說話,因為他又在沉思。二人坐地鐵沿著荃灣綫離開,地鐵開始離開月台時,子鳴終於留意到孫稜神色不對。孫稜沒有了剛才放鬆談話的神態,他瞳孔好像放得很大,呼吸小聲得再聽不到,子鳴感覺到他很緊張,「做咩?」孫稜微微皺起眉,「無事...」子鳴知道明明就有事,孫稜卻又開口,「你返深水埗?」「係吖...」這一班是尾班車,車開到尖沙咀後,車廂裡的人不知怎麼走了一大半。






到了油麻地時,孫稜毫無預警去拉著子鳴衣服走,「喂做咩呀...」「殊......」孫稜把子鳴拉到車頭的車卡,走到車卡之間時,孫稜湊到子鳴耳邊說,「Send左個電話號碼比你,打過去話係我叫你打個電話搵阿圓。」子鳴聽了還算反應得來,「吓?做咩...」這時車到了旺角站,孫稜突然用力把子鳴推出車廂!「快啲走!」車門已經慢慢關上,子鳴看到孫稜的最後一眼,一個光頭在孫稜前狠狠地回頭瞪著他。


孫稜正面對著十花,眼中同樣亮起血性,不過帶點無奈,還是孫稜先開口,「唉......你話你係咪烏鴉口?」十花沒說話,嗜血的他此刻不會管天塌下來、或是佛祖出來按住他的刀槍。孫稜知道多說也無謂,開始廝殺前就說多一句吧,「我,定係佢?」十花牢牢地望著孫稜的眼眸,微微地搖了搖頭。孫稜慬,兩個都是他的目標,殺了孫稜再輪到子鳴。當然,要先殺了孫稜。孫稜快速地回想著他攜帶的武器。二人沉默對峙著,每一秒都異常難過。


沒想到,十花開口了,「唔知你死左你阿爸會唔會返嚟呢?」孫稜很意外,他聽出十花語帶一絲敬畏。父親孫行竟然仍然有如此影響力,像教父一般。「佢退左休啦......無遺言啦?」


空氣瀰漫著兩隻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動物的氣息。


砰!第一槍劃破風的時候,頭卡車的幾個路人尖叫著逃走,抱著頭跌跌撞撞到後面的車卡,沒有人看到他們兩個人是怎樣拔槍,常人聽到的一聲槍聲,其實是二人同步開槍。十花身形魁悟,但沒想到動作竟如孫稜一樣快!






砰砰砰砰砰!二人各出一手箝制著對方的握槍的手腕,十花左手扣住孫稜握槍的手腕,孫稜的動作近乎複製,二人槍管對著兩旁的銀啞的座椅和玻璃,各自握槍的手用力向內推,吃力地嘗試向對方開火,但連開幾槍都落空,像跳舞一般旋轉著走了幾步。


孫稜首先發難,轉動手腕拋走手槍,手掌隨即往內劃一小圓,反箝著十花原本扣住他的手!十花反應極快,把重心前傾,另一手仍然握著槍,被孫稜箝住的手搭上他的前臂,肩膊發力,嘗試迫近孫稜把他推倒!
只不過孫稜的身手更快!一手斜斜地扯開十花半邊身軀頂住衝力,左邊順勢向前直踢,一腳不偏不倚地踹中肚腹,十花腹肌向內縮,整個人向後震開!十花腳步沉穩地接住跌勢,手又舉到眼前準備開槍!


孫稜身影一倒,反手從西裝褸極快地掏出軍刀,以匕首的手法由下向上斜斜地拋刺出去!十花手指已搭上板機,仍然以嚇人的反應收槍向後,僅僅躲過孫稜看不清的刀影,差一點就先廢了他一隻手。十花彈後拉開距離,孫稜的刀子又是漆黑無光,是一把小小的彈簧刀,刀刃單邊開鋒,刀根帶鋸齒,鋒利而輕巧。孫稜沒有給十花喘息的機會,右手正手握刀,如閃電向十花搶攻!十花舉槍不及,只能往孫稜肋骨方向連開兩槍!


孫稜出刀時軀幹順出刀的慣性轉成側對著十花,十花一手拍向孫稜出刀的手肘,然而去勢實在太急,十花急忙擺頭避其刀刃,身軀閃過全速向前衝刺的孫稜!刀勢去盡的一𣊬,孫稜前腳站穩,後腳一收一扭,向十花頭項狠狠如鞭猛踢!十花急忙雙手護住面龐,啪!一聲血肉和硬物的碰衝,二人又再彈開距離。孫稜動作不停,空出的手從背後猛地抽出另一把手掌大小的銀槍,順勢對準十花,十花手插入褲袋,拔出的拳頭閃亮著黃銅的顏色,一擊清脆的勾拳重重打中孫稜腰間,槍的準星歪開。


砰砰!孫稜重心壓後開槍,光頭的十花如同滾石般往旁翻滾,剛剛好躲開毫無間斷的兩槍!十花躲到地鐵座椅一旁地上的死角位作掩護,另一手伸出往孫稜方向開火,最後的三發子彈花光了,十花毫不遲疑把槍拋到空地,風褸掏出另一把槍。一滴血慢慢地流過十花的眼角,剛才孫稜的一腳踢中隔住十花的槍,順勢向後撞破了他的額頭,額角腫起一大包的瘀血。






孫稜也閃到斜對面另一座椅地上掩護,肋骨下的皮膚被子彈擦破,衣服蓋不住慢慢滲出的血,盆骨以上的腹肌受那鐵槌般的拳擊也隱隱作痛。二人喘息間集中地聽著對方的動靜,「下一站,太子。Next station is…」


仿佛是相約好一樣,二人同時在地上像彈弓般往旁彈起!十花站直一𣊬胸前爆出火光,砰砰砰砰往孫稜方向連開四槍!孫稜沒有伸直身子,在地上往側翻滾,翻轉一週的一𣊬孫稜雙腳向下蹬,身軀板直的一𣊬把刀子直直往十花狠狠擲出!十花收槍的同時,把拳頭往刀子如打網球般擊出,鏘!金屬相撞的聲音爆開!孫稜終於看清楚,十花佩戴了黃銅色的手指虎,刀子往一旁跌出的同時,孫稜向十花射出僅餘的三槍!


十花轉身閃開後,孫稜已經衝到面前!孫稜手指搭上十花握槍的手用力一扭,手槍不受控掉到一旁,十花掄起戴著手指虎拳頭如流星槌一樣往孫稜勾擊過去,孫稜閃躲不及,下巴結實地「啪!」一聲被擊中!孫稜咬緊牙,一低頭雙臂圈著十花軀幹,十花正準備朝孫稜後腦一踭擊倒他,孫稜發力把十花往扶手拋出!十花始料不及,上身失衡如巨人傾倒一樣倒向鐵柱,頸項和耳旁熱辣辣地撞上鐵扶手。


十花一陣暈眩,向後跌出幾步,孫稜也好不了多少,口中滿是鮮血。孫稜又在褲袋抽出另一把彈簧刀,刀刃微彎,向十花全速撲刺!十花身影向兩旁閃躲,孫稜的刀沒有一絲停頓,如蛇一樣不斷往十花噬食。十花又在褲袋抽出一小小的物品,在刺擊的空檔狠狠往孫稜肚中重擊!原來是一把小小的電槍,電流的聲音在孫稜耳邊響起,他不住地抖震,另一手強忍著電擊按住電槍,一腳提膝撞向十花肋骨處。十花吃痛跌開電槍,孫稜順勢向他頸項猛刺,十花頭往後閃,一手捉住握刀的手,帶手指虎的拳頭橫劈向刀,刀子被震跌在地,孫稜吃痛同時另一手肘順勢橫批中十花下顎!


現在孫稜雙手空空,十花一拳另戴著手指虎,二人滿口鮮血雙目盡是紅筋。孫稜站穩的一刻隨即一腳掃向十花大腿內側,十花手指虎也連續兩拳轟向孫稜胸口處,孫稜功夫再高也頂不住鋼鐵,十花忍著腿邊劇痛垂頭拾起孫稜剛才掉下的刀。孫稜胸口像沒有痛覺一樣,一見十花彎腰拾隨即雙手齊出,牢牢圈住十花粗壯的頸!十花一手把刀由下往上刺,另一手手指虎因為孫稜纏上的雙臂無法打擊,孫稜則用盡力量把十花拋開,重重撞上通往車長室的白門!


十花沒想過孫稜還有氣力這樣摔他出去,握刀的手隨身體撞上鬆開,另一手沒有閒著,拉弓全力用手指虎向孫稜重擊!孫稜看準他的拳頭,一手由內往外頂開鋼鐵,另一拳中指突出,下一𣊬狠狠沒入十花柔軟的咽喉!十花眼前一黑,他的氣管腫起,血液到不了腦部,整個人慢動作地癱靠在身後的門,掙扎著站穩。「呼!」孫稜往旁吐出一大口鮮血,雙手用力地脫去十花的手指虎,戴上他的右手指。結束了。


啪!啪!


孫稜把最後的氣力注到了這兩拳,一拳人中,一拳太陽穴。十花的生命力徹底消失,雙腿蹬直屁股跌坐,靠在頭卡車的門,頭無力地靠在肩膊。


「請先讓車上乘客落車......」


車門開啟,孫稜抖顫地拖著滿身是血的身體,小心地一拐一拐出去沒甚麼人的月台,一手無力地護著深插在腹腔的軍刀,他的肚子像漏水般在地上流出一條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