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電話裡的惡鬼: 【三十四】
【三十四】
我的名字叫陳湯姆,妳的名字叫馬麗絲。
「我喜歡妳。」
我倆在畢業禮中,簡簡單單的一句,就認定了彼此。
當日說這話時的心跳頻率,至今仍刻在記憶深處。
我喜歡妳……
開始了,就沒想過會結束。
「我要的愛情,是一生一世的。」
「一生一世?當然一生一世啦!」
一生一世……多麼矯情的對白……
但……
我喜歡妳……
我認為,我已經找不到比妳更好的女孩。
遇上妳,我以為自己用盡一生的運氣了。
「我喜歡妳……一生一世。」我望著妳那永遠留在夏天的笑容。
我倆在最純真的時間裡,許下俗套的諾言,只為了感動自己和妳。
我喜歡妳……
一起大學畢業後,
雖然各自找工作,但我們會互相加油。
工作了,我會在自己的辦公桌上放上跟妳一起的合照。
放工了,我會到妳工作的地方,接妳下班,然後一起吃晚飯,聊聊今天發生的趣事。
開心和失意,我都會陪著妳。
然後我們會結婚,我會努力工作,妳會成為我最甜蜜的動力。
如果有天妳要為妳的夢想飛翔,我也會成為妳專屬的大樹,讓妳在累的時候可以在倚著我來休息。
好的壞的,我都會陪妳一起去面對。
因為我非常,非常喜歡妳……
「這些甜言蜜語,誰不會說?」妳質疑。
所以,我才想用一生一世去證明,這約定。
「好吧!」妳給我天使的笑容。
但為什麼……
難道決心一定要經過考驗嗎?
明明一切都很美好……明明我那麼喜歡妳……
明明……妳沒有做錯事……
我真的沒有想過……
天空不放晴,
天使會流淚。
「這個病……不會好的。」
「我說過,無論好的壞的,我都會陪妳。」
我想不明白……這種沒道理的事情……
阿茲海默病怎會發生在一位廿四歲的少女身上?
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喜歡妳……
但妳的眼淚停不住,而我很倔強。
說好了,要一起走下去!無論發生什麼事……
無論……發生什麼事……
「她會忘記生活的瑣事,忘記如何照料自己,也會忘記你。你還是走吧。」妳的媽媽這樣說,哭著對我說。
「不……」我說,眼裡只有馬麗絲,只有妳……
「我不會走!如果她把我忘記,我也不會忘記。」我含著淚,說永不放棄。
至少這一刻,我的約定是真心的。
我牽起妳的手,真誠地立志。
還記得嗎?
我們那天手牽著手,邁向教堂的入口。
愛情的維繫,是浪漫、親密和承諾。
經營浪漫只需要一日,經營親密或需要三個月就可以,
而承諾就是彼此的信任,信任是終其一生去證明……
有些人的信任,是靠一紙婚書,
有些人的信任,是靠天上神靈,
甚至有些人的信任,是靠愛情結晶……
因為,信任,就連自己也不能作靠,唯有用其他東西來增強信心。
人心原比想像脆弱,人從來不了解自己。
別妄想下一刻可以倚靠這一刻的真誠。
原來……我永遠都是凡人。
說好的幸褔呢?
對不起……
婚後的日子一天一天地過,我十分堅持,我吞吃了二十多本關於腦退化的參考書,在家裡貼滿滿的都是勵志的生活金句,什麼打不死的、什麼希望在明天……
我陪妳一起覆診、一起玩維持認知的小遊戲……
一起到主題樂園、一起遊山玩水……
還有陪妳一起看每個日出和日落,
黃昏金光、漫天紅霞,我們曾經緊緊在一起。
我用盡所有的時間和精神,我……很努力。
那一天,妳向我大吵大鬧,用碗子來扔我,我不知為何妳如此生氣,但我知道,妳連發怒的原因也忘記了。
我依然很努力……
那一天,妳說去扔垃圾,我想只是幾步之遙該不會發生意外,但關門後,妳竟沒有回來,妳知道嗎?我急瘋了,我衝下樓找妳,找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後警署致電回來,說妳在街上跟幾個童黨出現爭執,差點打起上來。我嚇壞了……
我很努力……換來……
「我不用你照顧我!你走啊!走啊!」妳又拿東西扔我,我沒有閃避,因為我知道妳的心比我更痛。
妳哭,我也在哭。
聽說,眼淚能夠帶走人體內40%的痛苦。
或許,眼淚,是我倆彼此的救贖。
我繼續默默地努力……
妳的雙腿出現了問題,要坐輪椅了,我依然堅持天天帶妳到碼頭看日出和日落,但妳臉上的笑容都消失了,彷彿這一天沒有什麼新事,日出,沒有什麼值得懷抱希望,日落,沒有什麼值得感恩滿足。
但我努力,我對自己說,可以失望,但不能絕望。
當妳開始到了無法控制大小便的階段,那時候的生活的確有點累……
我翻開我倆的舊照片,希望回憶最初的美好,就能為今天的我帶來一點點光。
可是……怎麼我翻開快樂的回憶,卻感受不出快樂,好像……
好像……都是騙人的,那些快樂的笑容,都是騙人的……
記憶在說謊嗎?
對不起……對不起……
面對著妳,我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反正我說話,我甜言蜜語,妳都不會有任何反應吧?
我心裡最清楚不過了,
無論努力和不努力,這個病,最終都不會讓妳好起來。
這天,我為妳洗頭,擦拭妳的髮端,但手和心都沒有感情,因為心裡壓著一顆大石,令空氣也變得壓抑……
我卻又習慣了這種呼吸。
慢慢地……慢慢地……腦海裡竟浮現一種想法……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既然不能放棄承諾,但可以放棄……
妳知道嗎?想到這裡,我的手緩慢下來……
不!我怎能有這種想法?
但如果……如果是意外……意外地……妳……
死了……
例如在洗澡房裡窒息……
例如忘記關上煤氣……
很多很多可能……
「湯姆。」
但妳一句呼喊,又把我從混亂的思緒中……拯救過去……
「嗯?怎樣?」
「我不會丟棄你的……放心吧,我會跟你一生一世。」妳的腔調早已變得像小小孩一樣,這句話聽起來……很純粹。
「我……」我卻一度哽咽,竟說不出話來。
「不要哭不要哭。」妳安慰著說:「乖乖。」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我不應有這種念頭。
對不起,我忘記那天在婚禮中信誓旦旦。
那次之後,我有好一段日子,不再灰心,再次積極起來,但是一根火柴都會燃燒殆盡,何況……我不是火柴……
我實在無法把自己燃燒下去。
世上沒有童話,我不是火柴人……更不是天使……
我有外遇,一次又一次,但妳知道的,那些感情都不能長久,因為都不是真愛。這事岳母也知道,不過她選擇隻眼開隻眼閉,反正……
她知道妳活得不長。對嗎?
不久,張瑪莉出現了。
我不喜歡這個女人,甚至討厭她。
但後來,奇怪的事接踵而來……
她究竟是什麼東西?為何她喜歡我?為何要我聽她的說話?為何一直有不明來電騷擾著我?為何擾我心神?為何我真的感到心寒?為何我真的恐懼了?為何她要威脅我?為何她要以妳的性命威脅我?
「好吧好吧!只要妳不要傷害馬麗絲,我什麼都聽妳的。」我對電話中的張瑪莉說。
我可以天天放工跟張瑪莉出街,即使我每天再沒法第一時間回去陪妳……
我可以在假日時跟張瑪莉四處逛街,即使我再無法陪伴在妳的身邊看著妳接受漫長痛苦的治療……
我可以放一個悠長假期,跟張瑪莉去一趟旅行,拋開我照顧妳的所有責任……
有件事,我不敢承認,無法承認,我從來未試過跟一個女人發生外遇,可以如此心安理得。
是的,因為一切都是為了妳,如果我不跟她在一起,妳就會受到傷害。這種外遇,對大家都好。不是嗎?
但是到最後,張瑪莉……她竟然還要求我跟妳離婚……?
妳知道……我不想的……我是被逼的……
但當時,我竟毫不猶疑,一口答應。
要放棄當日的承諾,在今日,我認為這是逼不得已的事。
妳知道的,所以不應該怪我。
當我站在自己的家門前……
在反光的鐵閘門前……我看見了自己……一個完全陌生的自己……
竟有點醜陋……非常醜陋……
我不敢開門……
因為……我很清楚自己內心的真實……
真相是……我把……張瑪莉……當作成我逃脫這家門的救贖……
我很想大叫,很想嚎哭……
但是……為什麼我沒有?
我嘗試努力擠出一滴我應該要掉下的眼淚,但我沒有……
再沒有眼淚……
直到我開門,看見妳,看見妳嘴角的白沫,卻安躺在沙發上。
我又看見茶几上放了一大樽寫有安眠藥的瓶子。
為什麼妳要這樣……?
為什麼妳要這樣……?
為什麼妳要這樣……?
為什麼妳要這樣……?
為什麼妳要這樣……?
為什麼妳要用這種方式懲罰我……?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應該怪妳……
但妳知道嗎?妳知不知道我眼前的畫面,整個世界,已經搖搖欲墜……彷彿快要掉進深淵裡。妳知道嗎?
我都沒有眼淚。
原來,我不需要淚水帶走我的痛苦……
像我這種人,根本沒有資格讓痛苦離開。
沒有眼淚,就剩下……齒逢間的血腥……
在桌上,妳留下了一封信,藍色的信封,火柴型的貼紙,直到今天,我都沒有拆開。
因為,我並不想知道,妳死前的想法……
我沒有眼淚。
因為仇恨已經替代眼淚,但是……
我會被帶到哪裡?那個地方,不是天堂,不是地獄,更不會是凡間。
死神經過的地方,就有死亡。
然而,死亡再不會帶來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