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很久以前的張瑪莉視覺)

聽說,下雨的那晚,我被遺棄在垃圾堆上。

然後,我在兒童之家裡成長,他們送給我一個名字,張瑪莉。
三歲、四歲、五歲,那幾年,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缺乏了什麼,無父無母的小朋友在兒童之家又不罕見。

如果,從來沒有獲得,根本不知道失去。





我還依稀記得,那時候的我,很少感到難過,所以沒有哭喊,同樣,很少感到快樂,所以沒有笑容。

那些老師和宿舍職員對我的性格評語是……「那個女孩的雙眼空洞,好像從深淵爬來的鬼魅。」「別這樣說,她很可憐的。」「她一直都不說話。」「其他小孩都不願跟她在一起。」

或許,很早之前我已經知道,無論我因難過而哭喊,還是因快樂而展笑,都沒有人理會,沒有人在意。

可能因為這樣,我失去了表達的動機,可能……

好像活在一個遙遠的行星,在那裡只有我一個人。




雖然沉悶,卻是寧靜。

直到流星劃破漆黑的天空,上空出現一部塗滿繽紛色彩的太空船,由遠至近,慢慢抵達這銀灰色的地面。

我知道,有誰闖入了我的星球。

「她黑色的雙瞳裡,好像出現了光。」
「原來她可以笑得那麼陽光。」

我終於有了不一樣的評價。





可能因為在六歲時,我終於找到了令我哭令我笑的人,他們就是陳叔叔和李姐姐,陳叔叔是宿舍的職員,而李姐姐則是社工。

我哭,因為我知道哭,可以讓李姐姐心疼,我笑,因為陳叔叔總是逗我笑。

入讀小學,雖然我明白自己跟大部份小孩不同,他們有父母,我沒有,但我有陳叔叔和李姐姐。

我經常都會去社工室找李姐姐,跟她聊天,因為我很喜歡問問題,更喜歡聽到她的答案。
「他們說我很可憐,因為沒有爸爸媽媽。」
「妳一點都不可憐。」李姐姐說:「大家都很喜歡妳。」
「妳呢?」
「當然喜歡。」
「叔叔呢?」
「都是啊。」





他們暖心的笑容,是屬於我的。
他們就是我的爸爸媽媽,那時候我這樣確信。

可是,陳叔叔和李姐姐有一天突然跟我道別,他們說要離開。

「那麼明天見吧。」
「不,明天不見了。」李姐姐難過地說。
「那麼後天吧。」
「後天也不會回來了。」陳叔叔無奈地說。
「那麼下星期……」
「不……」

我鍥而不捨地,最終還是得到拒絕。

不?





我問過其他同學了,我問他們:「你們的父母會跟你們說離開嗎?」他們都答我不會,但為什麼陳叔叔和李姐姐卻會離開?他們說因為要……轉工。轉工是什麼來的?我問過其他同學了,他們的父母都不會轉工的。

但是,陳叔叔和李姐姐說,他們不是我的父母,但他們同樣很愛我,將來會回來探望我。

將來是何時?
可能是我太任性吧。
可能是我太多問題吧。
所以我不再問了……

將來他們會回來的……

這話我信了,雖然接著的半年,我都沒有再看見他們,但我很耐心,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我試過寫信,但我不知該寄到哪裡……

終於有一天,大家都說陳叔叔和李姐姐回來探我們了!就在宿舍的接待處,於是,我超級興奮地跑過去,跑……但是……跑到他們面前……





太空船回來了!

咦?

我抬頭,日夜掛念的的臉容在我眼前,
但是李姐姐手抱著一個小嬰兒,
他是誰?
李姐姐和陳叔叔的眼神很溫柔,
但都不是給我的,
而是給那個小嬰兒。

「他」究竟是誰?

我向陳叔叔撒嬌,陳叔叔一如以往,說笑話逗我笑,但這時候,那個小嬰兒哭了,陳叔叔立即轉身,抱著小嬰兒,花盡心思逗他。





於是,我嘗試裝出不開心的表情,我很想李姐姐會問我發生什麼事,但當李姐姐走過來的時候,陳叔叔卻喊著李姐姐說:「老婆,阿B便便啊!我們還是快回去跟她換片吧!」

於是,他們離開。

色彩繽紛的太空船回來了,但太空船根本不是屬於我的。
43分鐘,這是太空船停留的時間。
它既不會停留,也不會把我接走。

從來從來,行星上只有我一個人。

他們來到這個行星,是因為……工作。

這份愛,從來都不是失去,也不是被奪去……
真相是,我從來都沒有擁有過「愛」……

但是啊……如果從來沒有擁有過,為何會有失去的感覺?

……

一切,都是溫柔的虛假。

然後,孤獨的小孩要遠行,她總是相信,未來會有一塊屬於她的樂土,那裡一定會有愛。

可是,猶如萬天紛飛的蒲公英,總有一兩朵落在孤寂的硬土地,被踐踏、被遺忘……

永遠不會長出希望。

【二十五】

或許,對張瑪莉而言,「善良」已經比任何惡意的傷害更噁心,所以,她從不選擇善良。

「我知道……你們不會原諒我了……」張瑪莉哽咽:「我知道……我……對不起……我求求你們……不要……」

為什麼她要說對不起?求什麼?不要什麼?

「我會原諒妳……」李安娜瞇著眼睛,說:「但妳可不可以告訴我們,究竟另一個張瑪莉……是誰?」

「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們……告訴你們……只會害死你們……」張瑪莉全身顫抖,說:「我只是……求你們不要再調查下去……你們真的會死的。」

原來,張瑪莉的真情流露,並不是要告訴他們什麼,而是求他們不要查下去。

陳湯姆其實很好奇……
原本,他這次的求婚,就是為了驗證張瑪莉的真心,因為陳湯姆留意到張瑪莉曾經多次欲言又止,正如上一次她本想向李安娜透露什麼卻被阻擋了。

他覺得,張瑪莉或許只是事件中的棋子。

陳湯姆進一步想,難道張瑪莉真的緊張自己和李安娜的安危嗎?她,真的視自己為男朋友,視李安娜為好朋友?

想到這裡,陳湯姆有一個大膽的決定。

「張瑪莉。」陳湯姆說:「我們來個交易好吧?」

「交易?」張瑪莉憋著湧出的淚水。

「我們願意用永遠的愛,交換妳三分鐘的真誠。」

「?」張瑪莉大感不惑。

永遠的愛?

「你們想知道什麼?」張瑪莉說:「我已經說過,這樣下去,你們會死的。」

用三分鐘的真誠來換取?

「死?」陳湯姆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意味深長,說:「我不怕死。」

「你死了……還有誰來愛我?」張瑪莉拭去眼角的淚水。

「一刻就是永遠了,我們雖然將來會死,但這一刻直到我們死前的這份愛,永遠都是屬於妳的。」李安娜默契地為陳湯姆補充,說:「但我們只是需要妳三分鐘的真誠。」

奇怪的理論,讓張瑪莉十分迷惑。

「妳還不明白嗎?張瑪莉,世間上任何的愛,都會因時間、人事變遷而改變,但是,有一種東西可以讓愛在鎖在時間裡,永遠為妳停留。」陳湯姆輕輕鬆鬆地說出那個字:「死。」

張瑪莉聞言,驚愕退後一步。

「正如我和我前妻的愛……」陳湯姆說這句話時,身體微微顫抖,閉上雙眼,又把說話吞回,卻以另一個「譬如」來說:「又譬如,陳叔叔和李姐姐對妳的愛,如果就在他們未辭職離開,尚未生孩子的時候,就已經死了。那麼,他們一生的愛,就永遠屬於妳,而且,妳也不會感到……」陳湯姆考慮應否說那個詞語,但還是:「被遺棄……」說出來。

這是多可怕的言論。
事實上,在這裡這三個人,都很清楚知道這番說話,是屬於魔鬼。

但是……

「合理……」張瑪莉臉上漾開燦爛笑容:「這三分鐘裡,你們問我,我什麼都答你們。」

陳湯姆和李安娜互望一眼,感覺即將會迎來真相,根本不會想到……

「來吧……我會答你們。」

「好吧,那麼我問了。」陳湯姆吸一口氣,問……

「一切都是騙局嗎?根本就不存在另一個張瑪莉?」

「對。你們就當我們是魔術師,把你們騙到我們所設下的幻象裡。只是,魔術都是假的。」張瑪莉說:「但是……」說的時候,視線移到李安娜身上:「
當年妳不是已經死了嗎?妳究竟是誰?」

陳湯姆聞言一愣,緩緩望向李安娜。

李安娜,她卻木無表情,身體僵硬……

直至……她笑,一陣清詭的笑聲,劃破空間的寂靜,響徹在十字架的上空:「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笑聲,從李安娜的喉嚨發出,說:「是我……是我殺了她……殺了他們……」

冷靜如陳湯姆,都從心底發毛。
究竟是什麼狀況?

但張瑪莉只是眉頭略皺,說:「我也搞不懂狀況……但時間已經無多……我只想謝謝你們……」

陳湯姆震驚不解地看向張瑪莉,從心底發慌:時間無多?這話是什麼意思?

「三分鐘的真誠……太少了……我想一生都對你們真誠……」張瑪莉眼淚盈眶,豁然一笑,說:「一刻的真誠,就是永遠……」

什麼?陳湯姆腦袋一片混亂,他身邊有兩個人,一個發出奇怪的笑聲,一個就像……

「我可以用一生的真誠,換取……你們……三分鐘的愛嗎?」

一個就像在說遺言……

「妳還未把說話說完,究竟你們的目的是什麼?為何要做這些事,還有多少同黨?」陳湯姆想把問題一口氣去問,因為……他真的感到時間無多。

「對不起,我已經沒太多時間向你解釋……因為現在,我又要向你展現最後一個魔術……」張瑪莉好像把一生的眼淚都擠出來,即使不斷擦拭,都無法阻擋眼淚溶化她的妝容:「在遇見你們的最初……你們的眼神……就好像他們……一樣……」

一樣?

「善良……」

語畢。

張瑪莉的身上竟然……出現火焰……
這道火焰一瞬間猛烈燃燒,火光映在陳湯姆震驚的眼眸。

張瑪莉在十字架下燃燒起來。
李安娜卻在狂笑:「嘻嘻嘻嘻……是我殺了她……是我殺了她……我是惡魔……」

「不要……不要……再遺棄我……」痛苦的烈焰說。

陳湯姆以為自己計劃周詳,他以為已經洞悉張瑪莉那軟弱的心靈,只要狠狠地利用她,就能夠迎接真相,在前幾分鐘,他還認定世上沒有鬼怪,只有扭曲人心的騙徒。

但,陳湯姆算錯了。
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現在,他只能無助地凝視十字架下吞噬所有的火焰。
他原本該擁有的良知,他渴望得到的真相,都在眼前化成謎一樣的烈焰。

剩下一個人的徬徨。

他呆呆看著一切,以為殆盡的一刻還會有什麼等著他。

但……除了焦黑了的軀體,這裡還是什麼都沒有。

李安娜的笑聲也止息了,她仿如耗盡精力一樣暈倒在教堂的中央。

而張瑪莉呢?
「不要再遺棄我」,成為她最後的遺言。

這是張瑪莉人生中最後一句話嗎?

或許,十字架能夠包容邪惡。
可惜,這裡沒有人要跟十字架懺悔。

在昏暗的教堂裡,落日的餘暉透過天窗照在十字架上,也溫柔地灑落在張瑪莉的軀體,好像為她蓋上一張溫暖的被子,好像世界要給她最後、也是唯一的溫柔。

如同賣火柴的女孩,終於不用點燃任何一枝火柴來幻想世界有多溫暖。

陳湯姆不知道自己在十字架面前坐了有多久,只知道身體無力,但心裡的聲音在催促他……

未完的……起來……繼續走……

於是,他站起來,慢條斯理地走到昏迷中的李安娜前,彎身把她背起。

他要離開這裡,否則有人來了,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忽然燃燒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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