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以下是一則特別新聞報告,朗屏邨屏心樓發生嚴重火警,火勢蔓延迅速,據稱起火地點為地下的樂智宿舍……」

李安娜在公司樓下茶餐廳吃午飯的時候,聽見這則新聞報道,然後筷子便掉在地上,筷子落地聲音很清脆,就像把時間凝住。

電視畫面是李安娜親哥哥所住的宿舍,宿舍冒出濃煙,窗內火光熊熊。

當時,李安娜身邊有幾位同事,他們對李安娜此刻的反應感到錯愕,只知道她臉色發青,想必有什麼突發的事情發生在她身上。





其中一位同事就是張瑪莉。

「對不起,姚貝兒,幫……幫我請一天假……我有緊要事……」李安娜慌張地放下一百元紙弊,便匆匆起來,跑出茶餐廳門外。

千萬不要有事!李安娜心中不斷默念。

路途上,她趕緊取出手機,打電話給她的親哥哥。

沒有人接聽,再打!沒有人接聽,再打!沒有人接聽,再打!再打!再打!





再打多幾多次,還是沒有人接聽。

越打,心越慌。

很快,李安娜已經坐在59m的巴士上,巴士已駛在往屯門方向的屯門公路上。

都是沒有人接聽!當李安娜想打第不知多少次電話給那生死未卜的親哥哥時,手機卻搶先發響起。

又……又是張瑪莉……





難道……真的……

李安娜的手在發抖,手指艱難地撥向「通話」……

「我還未收到妳的生日禮物。」

張瑪莉刺寒的高音令李安娜的心顫慄不已。

真的……真的很想立刻掛線,然後把手機扔得遠遠的……
明明握著手機的手心都在冒汗,李安娜還是緊緊捉住手機。

手不住顫抖。

不相信!李安娜在說服自己。





「妳……妳真的是張瑪莉?」

「我還未收到妳的生日禮物。」

「是妳做的嗎?」這是畏懼的語氣。

「我還未收到妳的生日禮物。」對方還是重覆這一句。

「如果……如果我現在送妳生日禮物……妳可以還給我的哥哥嗎?」李安娜在恐懼與慌亂中哽咽:「他……他不能有事!」她懇求……也快擋不住焦急的淚水。

不能哭,李安娜不斷提醒自己,不能哭。
但她的哥哥……已經是李安娜唯一的親人。

對方再沒有說同一句說話了,反而沉靜了五秒……
這五秒,李安娜保持僅餘的耐心……




但換來的,卻是……忍俊不禁後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嘻嘻……哈哈嘻嘻哈哈哈哈!」

失控的笑聲,令李安娜從心底裡發毛。

但!

即使妳是從地獄深淵爬上來的惡鬼,我也不會把他交到妳手。

李安娜鼓起勇氣地對手機說:「別鬧了!我現在就回來給妳生日禮物!」

如果妳的條件只是這樣……

「嘻嘻……」對方憋著笑意說:「好啊!還未過12點,不幸的事不會發生的。」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李安娜感到手機隱隱約約傳來幽森的旋律,對方的聲音也停頓了一會,最後說:「我實在太開心了,謝謝妳啊!」





我所有事都可以服從,只要妳不要傷害他。

於是,李安娜在屯門轉車站下車,再跑往對面巴士站,乘搭反方向的巴士。

步伐急促,氣吁喘喘。

李安娜下了決定,即使她只有1%相信這件事,但她並不會容許這1%的可能性奪去她最重要的人。

辦公室的大門被打開,李安娜匆匆經過了一張張好奇疑惑的臉孔,然後來到自己的辦公桌前,一手拿起自己桌上的公仔擺設,再急步走向張瑪莉的辦公桌。

李安娜如此之大動作,惹來全部門同事的注目,但她不在乎。

這一刻,她眼裡只有……





張瑪莉坐在電腦椅上,抬起頭望著眼前紅著眼的李安娜,一臉錯愕。

「張瑪莉……」

「?」張瑪莉一臉問號。

「這是送給妳的,祝妳生日快樂。」

這場「友誼」的開端,或許來得有點唐突,但還是發生了。

「多……多謝妳。」張瑪莉最初好像有點不知反應,畢竟李安娜送禮的態度也太激動了吧。

「這個火柴人公仔,是我很喜歡的,我知道妳生日,不知送什麼給妳好……」李安娜終於發現自己的表現得太嚇人,雖然明明是自己被嚇,但還是提醒自己要冷靜下來,並開始回復自然的語氣說:「我覺得這個挺襯妳的辦公桌。對吧?」

張瑪莉還是一臉茫然,根本不知道是否裝出來的無知。

對於自己親哥哥生死未卜的現況,李安娜當然心急於焚,但她還是把所有情緒按捺下來。

張瑪莉伸手接過李安娜手裡的「生日禮物」。

李安娜擠出微笑。

張瑪莉凝望著已經在自己手裡的生日禮物。

李安娜緊張地看著張瑪莉的神情,等候她會作出怎樣的反應。

究竟我在做什麼?
究竟我在做什麼?
究竟我在做什麼?

李安娜開始質疑自己的做法,她明明應該第一時間前往火場,立刻了解哥哥目前的狀況,但她居然在這種十萬火急的時候,送生日禮物給這個半生不熟的張瑪莉?就因為那個不知虛實的來電?

張瑪莉一直凝視著這份唐突的生日禮物,然後,慢慢勾起一抹微笑。

這場「友誼」或許來得有點唐突,但還是發生了。

「這小擺設上寫著一句小小的金句,很有意思啊!」張瑪莉笑咪咪的說:「我很喜歡啊!妳真的送給我嗎?」

張瑪莉這刻雙眼放光,像個超齡的大孩子收到玩具一樣。

「對啊,送妳的。」

李安娜神情有點落寞,然後她轉身,當她一轉身,手機又響起了。

「妹妹……」

聽到這句話,聽到這熟識的聲音……
李安娜的淚很想很想……

這是一把既成年又稚嫩的聲音。

「別哭別哭!我幫妳打死他!」

李安娜沒有哭,她始終不敢留下一滴眼淚,因為她知道眼淚的意義。

沒事了沒事了……我不會再讓其他人傷害你……
這一刻,李安娜只是很想很想,很想緊緊擁抱著他,不再讓人傷害他,不再讓人欺負她那個既成年又稚嫩的親哥哥。

然後……

接下來的對話,李安娜卻聽得一頭霧水,她問他發生什麼事,他只是不斷表達有天使把他救起。

「天使?天使的樣子是怎樣的?」
「天使長頭髮的!」
「天使有說什麼嗎?」
「她是天使!」
「她說自己是天使嗎?」
「她是天使。」

李安娜小時候就相信,她的哥哥是來自某個遙遠的星球來陪伴她,但她到現在都無法理解這星球的獨特文化和溝通方式。

最後,李安娜回到她哥哥所住的地方,有消防員告訴李安娜,她哥哥是在火場附近中被一名中年男人發現的,當時他狀態精神,沒有被燒傷或吸入濃煙等的身體問題,就好像從沒在火場出現過。至於逃出火場的樂智宿舍職員表示,事發前李安娜的哥哥沒有離開宿舍的記錄。

李安娜的哥哥名叫李德華,李德華是個評估為中度智障的成年人,雖有說話能力,但卻不能好好地以完整句子敍述一件事情。李德華喜歡吃白色的朱古力,最討厭吃紅色的瓜,雖然妹妹說這不是瓜,是辣椒,但李德華還是很討厭吃。說到李德華最喜歡的人就是他的妹妹,他的妹妹是他世上唯一的親人,雖然他不能清楚表達出所謂「親人」是怎樣的概念,但他知道他妹妹是世上唯一最特別的存在。

又或許,「妹妹」就是他從遙遠星球辛苦來到這地球的禮物。

那時候的李德華,還不知道什麼是「失去」,只知道……

「我幫妳打死他!」

每一次李安娜面露不悅的時候,李德華都會說出這句犯罪的話,而李德華從來都不會對李安娜說謊。

李安娜默默閉上雙眼,後悔並不能為她帶來任何轉機。

她已經錯過離開的機會,或許,再也無法離開。

夜裡,李安娜的手機響起……

張瑪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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