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古寺高僧 傳功救女客     荒山鼠輩 動武辱書生
 
        這時定昏時牌已過,即便今晚節慶熱鬧,街外行人亦漸流散。往靈隱寺的山道本已空無一人,驀地現出一個人影,那人提著豆油燈盞,腳步連跑帶跳地下山而來,樣子甚急。到得流金橋時,橋邊石燈纔映出那人相貌,書生打扮,雖非什麼檀郎俊貌,卻隱隱有股英豪之氣。
 
        此人正是與楊素菁有過兩面之緣的王溯之,他乃商覺聲之孫,父母分別為王家王荊化的小兒子王斌和商覺聲的小女兒商香。且說這王家也是岳州大賈,兩家人最初時就只相隔一巷。左倫右里本應互相親近,但所謂「一山不能藏二虎」,王商兩家都是營商致富,靠的是荊湘水路生意,少不免有些生意磨擦,王府想吞了商府的生意,商府也想吃了王府的財路,兩家互不相讓。王府原非岳州世族,而是早年從廣南遷來,然而「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兩家鬥了幾年,王家漸顯下風,商府仗著長年積累的人脈,使王府生意路上損了不少。
 
        而這兩府的新生小孩,哪管大人之間的鬥爭?畢竟只有一巷之隔,小孩又是天真無邪,兩姓小孩竟自幼就一起玩,一起長大,自此在商是敵,在人是情。再到後來,王府老爺王荊化的幼子王斌就出了八大車聘禮,迎娶了商覺聲的掌上明珠商香,這事一出,就成了當地一時佳話,人人都道勢成水火的生意對手,居然也有結成親緣的事,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
 
        兩家結為姻親之後,院牆就拆除了,原先那條窄巷拆成了兩家的過道,纔有了今日商府大院。隨著王溯之及其弟王滔之的先後出生,兩家在生意上,也不分你我,共同合辦。是以商府現今有兩個大正門,靠南的是商府,靠北的是王府。商府子弟較王府為多,兼且向來廣結英豪,名聲揚外,江湖人大多只知商府,不知王府。兩家合併後,叫它「王府」或「王商府」,都不合適,倘若叫它「商王府」,卻有自封王位,不敬朝廷之嫌,故此便只能叫「岳州商府」了,是以楊素菁當年初到商府,便見有兩個大門。




 
        其時宋朝以科舉取仕,解試每三年舉辦一次。三年之前,這位王溯之因為第二次在長沙嶽麓書院參與解試,卻仍失落榜名,被父母罵得狗血淋頭,好容易等到今年八月,解試復舉,他便捲土重來,來考第三次。他認定自己當年名落孫山,是因為長沙風水不好,於是想換個地方考試。其實三年之前他考不上,哪跟風水有關?一來是他偷偷去了杭州遊玩,待得回到長沙,心不在焉,總是惦著江南的風土人情,卻無心思溫習考試,二來他的確文章遜色,所以最終纔又失敗了。他仰慕江南風光多時,去了一次還不過癮,這次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截了當選了去江寧府的書香齋應考,又故意提早一個月到來,遊覽蘇杭山水。
 
        趁著這日既是七夕節又是魁星誕,王溯之便特意到西湖之西的靈隱寺祈求學運亨通,但白日進寺的善男信女太多,怎麼擠也進不去。他本想遊覽西湖打發時間,等人散盡纔去,不料西湖也是人山人海,無奈之下,只好回到杭州城尋找客棧休整,打算等遊人散去,便去靈隱寺。他信步所至,走入東街時,聽到一家客棧裡有人在說江湖八卦,這可教他來了興致,當下走入店鋪,卻原來是三年前來過的惜緣客棧。這家惜緣客棧因為當年楊素菁砍傷天都府衛士一案而受牽連,被迫關門三個多月,直到方臘起義,纔還了清白,於是店歸原主,老況仍當起了老闆,小張仍是他的跑堂。
 
        王溯之行入店面,只見是一個留著山羊鬍鬚的老先生在大談武林事蹟,店內有不少人客,但不論男女老幼,十之七八都圍著這位說八卦的老先生,聽他講話。王溯之忙在他前面的一張桌子坐下,向跑堂小張要了茶和一些小菜,便豎直了耳朵去聽。但聽那人說道:「咱們杭州的官老爺那陣子不是遣了平老大和四個跟班去西溪調查麼?結果一個都沒回來,你猜他們遇上什麼了?」王溯之中途加入,自是聽不懂前言後語,但聽有人應道:「不是有人說遇上鬼了麼?五個大活人連一個屍體都沒找到。」老先生笑道:「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鬼怪。這是方臘黨羽編出來嚇人的。」一個中年人應道:「那按你這麼說,平老大他們是給方臘殺了?」老先生道:「這個自然。」一個少年人問道:「那你又怎麼知道?」老先生奸笑道:「這個你們就不必知道了。」餘人將信就疑,王溯之卻會意了,要知平老大是如何被殺,那麼除了平老大他自己,也就只有殺他的人纔會知道,老先生臉露奸笑,意思就是當年他也有份殺人了,恐怕他也是方臘餘黨。
 
        老先生喝了口茶,道:「說到這個方臘,你們可知他原來是什麼人麼?」一人應道:「不是什麼食菜事魔的明教教徒麼?」老先生道:「不錯,但他不僅是明教教徒,更是江浙一帶的明教首領。方臘原是漆園僱工,說白了也就跟大家差不多,都是貧苦的農民百姓。明教徒曉散夜聚,為的就是商討如何秘密起義。方臘這人性情豪爽,善籠人心,但是他也有勇無謀,入主杭州後,竟不聽太學生呂將之諫進取江寧,反而胡亂攻打沒什麼戰略意義的衢州和婺州,終使杭州佔領不到三個月,就被迫向官家拱手而還了。」說完幽幽嘆了口氣。王溯之觀言辨色,料想這人定是當年的叛軍人物之一,說不定就是那位叫做呂將的太學士。
 
        老先生續道:「後來的事大家也知曉,方臘兵敗如山倒,幫源洞一役中更被生擒了,聯同黨羽五十多人被送到京師斬首示眾。但有一事大家就不知道了,據說方臘人頭落地後,剩下的身體還有力氣,竟跳了起來,想要跑去掐死在旁觀看的童貫。」眾人「啊」的一聲,表示不敢相信。老先生又道:「方臘一禍,席捲整個江南,平民死傷超過百萬。這群烏合之眾殺人放火,姦淫婦女,無惡不作,朝廷攻破幫源洞後,數千婦女從賊洞逃出,連衣服都沒有,她們貞操已失,自覺羞恥,於是自縊於林,死者相連數里,慘不忍睹。」說到這裡,餘人大多心有同感,當年杭州城破時他們也都經歷其中,方臘縱容下屬到處為非作歹,平民百姓深受其害。王溯之聽言,心中也是義憤填膺,暗想:「看來這位老先生還是很不滿方臘的做法,所以早就跟他們分道揚鑣,這纔活到現在。」




 
        老先生接著又道:「方臘領著二十多萬大軍逃入幫源洞時,官家不知洞口在哪,也不敢貿然攻入,後來你們猜朝廷是怎麼找到義軍而大獲全勝的?」王溯之當下有點不以為然,尋思:「這人始終心念故主,明明是叛軍,他卻說是義軍。」一個少年人道:「大伙都知道是韓世忠韓大將軍找到了賊窩,把他們一股腦都收拾了,難道不是這樣麼?」老先生笑道:「擒到方臘,的確要歸功於韓將軍。但若韓將軍沒人幫助,恐怕他就不會那麼快尋到幫源洞洞口了。」
 
        一位老者道:「老先生別賣關子了。到底是什麼原故,你快說!」王溯之心想:「這老先生不知是叛軍中的什麼人物,居然知道這麼多事情。」老先生喝了口茶就不言語了,攤出手板來,示意要錢。餘人見他伸手要錢,便不理他,就要散開,王溯之聽到戲肉,不肯罷休,便給了二兩銀子。老先生見一位年輕書生給了錢,出手闊綽,當下喜不自勝,連聲多謝,道:「不知這位公子爺想聽些什麼江湖八卦?」王溯之道:「你繼續說剛纔的故事好了,之後隨便說些武林事也可以。」
 
        老先生捋了捋鬍子,道:「這可不是騙人的故事,而是真有其事。各位聽好了。韓將軍行至清溪溪谷時,不知幫源洞在哪,正作沒理會處,卻有一位婦人把幫源洞的地理位置告訴了韓將軍,這纔使得官兵勢如破竹,大敗方臘。」王溯之忙問:「不知這婦人是誰?」老先生道:「這位婦人的來歷可不簡單吶!我只知她會武功,本來是幫方臘起事的,後來不知怎地變成幫官軍了。」眾人「哦」的一聲,道:「原來是賊人自己內訌。」
 
        老先生又道:「杭州城破以後,城內建築十有八損,像這家惜緣客棧……」在櫃台做事的老況聽到這裡,不由嘆道:「是啊!那天我正在開門做著生意,突然打殺聲起,一群農民殺了進城,搶錢,搶東西,搶女人,無一倖免。我店鋪都不要了,趕緊逃命,小張回去家裡救老母,卻被人在背上砍了一刀,險些死了。」小張道:「我當場就暈死過去,醒來後老母也因亂死了。」他說起來心有餘悸,解開衣服,露出後背,果見一條長長的刀疤,餘人見了無不驚詫。老先生面上略顯歉意,道:「方臘管教不嚴,手下無法無天,可難為杭州百姓了。」他頓了一頓,道:「這家惜緣客棧原先有十間客房,就因那天受戰火所及,以致其中三間被毀,現在只剩七間了。」老況道:「是六間,還有一間是留給我另外那女酒保住的。」小張搖頭道:「她得罪天都府的人後,不是去了樓外樓做工麼?後來就沒她消息了,恐怕……」老況嘆了口氣,道:「她一個弱女子,城破之日豈有倖免?」王溯之不知兩人說的就是楊素菁,當下卻也想起她的安危,不由一驚,隨即安慰下來:「幸好那位素菁姑娘離了杭州,四處去尋負她的人,不然她要是還在杭州,她還豈有命在?嗯,不知她尋到那負心人沒呢?」
 
        老先生道:「杭州建築十有八損,樓外樓卻一點事都沒有。」一位中年人道:「那不是因為金老闆破錢消災,把樓外樓奉獻了給方臘麼?」老先生嘿嘿笑道:「你錯了,金老闆本來就是方臘的手下,你們不是說平老大一行人失蹤後連屍體都沒找到麼?嘿嘿,恐怕已在閣下的肚子裡了!」眾人一聽,無不驚呼,有的更想作嘔,老先生此言,意思就是說樓外樓老闆金萬兩曾以人肉煮菜,賣給食客了。王溯之道:「老先生別說這些噁心事了,有沒有別的?」




 
        老先生道:「好!那就說說咱們的靈隱寺。方臘佔了杭州城後,卻沒打擾靈隱寺上面出家人的清淨,大家可知是什麼原故麼?」那中年人道:「亂賊要佔的是城池,要搶的是錢財,靈隱寺一無戰略價值,二無金銀女人,方臘要它何用?」老先生道:「這只說對了一半。想來大家知道,靈隱寺的住持是紅塵禪師,他雖是個六七十歲的老和尚,卻也懂得武功,而且功夫比嵩山少林寺的無念方丈還要高,所以方臘纔不敢去打擾他們。」此言一出,登時有人大笑道:「你說那個整天敲經念佛的紅塵老和尚也是武學高手?我看他一點也不像啊!」老先生道:「這也是江湖傳言而已,紅塵禪師到底會不會武功,也無人看見過。不過佛家武功高深,人材輩出,紅塵禪師會武功,也是不足為奇。像京師的三大高手,其武學也是源於少林。」王溯之道:「既是少林弟子,不是應該淡泊名利,修經念佛麼?又怎會去做朝廷的官?」
 
        老先生笑道:「公子爺年紀輕,對江湖事可不知曉了。這三人雖有驚人藝業,卻都是少林派棄徒。『千手佛』何天因偷學『菩提珠』的暗器功夫而被逐出師門,『鐵羅漢』賀先和『怒金剛』左章學的分別是『羅漢五形拳』和『大力金剛掌』,他們二人也因冒犯寺規而被無念方丈勒令還俗。再說他們三人城府極深,說不定是有意潛入少林學藝,不然你看他們出手,可曾有過出家人的慈悲胸懷?說白了,這些人都是官家的走狗,只會替那太師童貫辦事,哪懂仗義行俠?」他又壓低聲音,道:「其實朝廷氣數將盡,平了宋江,又有方臘,誰知方臘之後有沒有別的?『童蔡一日在,朝綱一日壞』,這道理連三歲小孩都懂,偏生這個官家不懂。」王溯之當下有點不以為然,他此行考試,為的就是奪取功名,以望將來報效朝廷,這老先生如此說來,那自己反成愚忠了。
 
        只聽老先生接著道:「不過三人最近沒怎麼行走江湖了,據說是在爭那什麼空縣至今的皇城使大位。嘿嘿,這三個狗腿子,內鬥更好。」一個老者道:「老朽十幾年前就聽說皇城使的位子空著了,位置空了,自然得由京師三大高手擇一替任,多半得選那武功最高的何天。童貫卻不這麼做,竟讓它一直空到了現在,真是奇怪。」老先生道:「這還不簡單?童貫有人不用,那就是說這人用不得。當年原來的皇城使離奇失蹤,江湖上誰也不知他的下落,指不定就是這何天偷偷把他給殺了,好爭奪皇城使的位子。童貫定是懷疑何天纔不升他的職,但又無證無據,不能貿然拿人,便只好留著他們了。」
 
        老先生喫了口茶,續道:「那失蹤的皇城使姓甚名誰,江湖上已無人知。卻說三年前,浙南的雁靈派也失蹤了一個叫甄雨的大弟子。雁靈派掌門人『孤鴻劍』梅中平梅先生年事已高,一直都想這位甄雨來當下任掌門。我聽說他是初次下山,江湖歷練自然有限,三年前江南因方臘起義而大亂,他多半就死其中。」有人嘆道:「雙拳難敵四手,武功再好,也架不出人多啊!」那老者道:「所以嘛!與其學武去爭什麼名利,倒不如安分守己,做一個平民百姓。」老先生冷笑道:「天下糜爛,亂賊四起,若只做一個平民百姓,只怕性命朝不保夕呢!」眾人一想也是,當下無不黯然。
 
        老先生又道:「像遇到『中原十煞』,任擇一位,你們一無錢財,二無武功,那還有命在?」王溯之沒聽過「中原十煞」的名頭,當下問道:「這『中原十煞』是哪十位?很嚇人的麼?」老先生呵呵笑道:「這你都不知?日後還怎麼行走江湖?『中原十煞』分別是『河北三雄』、『關中五虎』和『虎豹雙英』。『河北三雄』的『一手翻雲』喬作義倒是個綠林好漢,他的拜把子兄弟『羅漢刀王』黃浩和『八面柴刀』柴豪只劫官軍,不打平民。但那關中的五位虎將可就不同了。老大『關中王』熊俊和老二『白額侯』熊傑據山為王,凡有路過的旅客,不管你是誰,就算是天王老子,他也照樣打劫。老三『嘯天虎』雷羽和老五『赤毛虎』龔濤最是兇狠,老大老二只是打劫,你破財擋災也就沒事了,但要遇上老三和老五,他們女的先姦後殺,男的搶完也殺,總之就是必死無疑。」王溯之問道:「那老四呢?」
 
        老先生道:「老四是『笑面虎』屠彬,別看這『笑面虎』三字,就以為這人攻於心計,笑裡藏刀。其實是說他殺人時總是大笑不停,十分享受殺人過程,落到他手裡,你會被慢慢折磨到死為止,比之落到老三和老五手裡更難受。」他頓了頓,又道:「『中原十煞』那是一個比一個兇惡。其中以這永興軍路的『虎豹雙英』為最,『上山虎』劉剛和『下山豹』陳偉都愛吃人肉,那劉剛最喜愛吃的,還是二八年華的少女肉。」王溯之當下就聽不下去了,罵道:「如此無惡不作,朝廷還有王法麼?」
 
        老先生嘆道:「自從童貫當朝以來,長江以北好久沒太平過了。不過大家不必太過擔心,北方有少林丐幫坐鎮,最近又新出了個華山派,再加上河北的飛箭營,他們都是鋤強扶弱的俠義之輩,倒不怕那幾個強人。」眾人紛紛感到幸運,道:「幸好我們是南方人。」老先生道:「長江以南卻也沒大家想得太平。江南劍派式微,於是強人橫行,劫殺旅客,也是常有之事。西南的百花幫與成都府的馬幫衝突不斷,早晚必有一場大戰。而廣南的講武堂『無敵上人』趙瑋琅自詡天下第一,時常就想北上稱霸。」王溯之笑道:「天下第一?那談何容易?」
 




        老先生道:「公子爺可曾聽說過『武林三經』?」眾人搖了搖頭,王溯之道:「我只知三經之首是少林派的『易筋經』,不知其餘兩經是……」老先生道:「其餘兩經就是百花幫的『百花經』和荊湖麻陽鳳凰居的『十二律真經』了。具體是怎樣,卻無人知曉,但能跟少林派的『易筋經』並列,來頭自必不小。江湖中人要是得了這三部武學經典,自然就是天下第一。唉!我輩不知多少人,都是死在了這個『天下第一』的虛名下。」王溯之喃喃道:「天下第一……爭到第一真的這麼重要麼?」
 
        老先生道:「江湖上人心如此,什麼都要分出一個高低強弱。好比這江南三大劍派,別看他們好似共享聲名,同氣連枝,其實他們互有嫌隙,都想凌駕別派之上,最好就是能讓自己當上江南的盟主,號令其餘兩個劍派。江南劍派既是同道之輩,本該互相團結,你我扶持纔對。據說他們原來有四個劍派,那第四個劍派如今埋沒了,恐怕就是因為這勾心鬥角之故。其實,江湖如此,義軍也是如此,難怪最後會被朝廷擊破了。」他叫王溯之仍是留心聽著,便道:「公子爺,你聽老朽說了大半天也不悶,該不是也想闖蕩江湖罷?我看你骨格不俗,若能尋得明師指導,倒也可以有一番成就。」王溯之失笑道:「晚生雖對江湖事感興趣,卻自知不是學武之材,要我闖蕩江湖,嘿嘿,只怕會餓死半途!」遂聽他說了一陣江湖軼聞,便找老況要了間客房休息,不覺睡著了,等醒來時,已是亥時左右,見遊人回城,這纔上山跑進靈隱寺參拜。
 
        此時宋廷雖有外族環伺,江南地區倒是因為亂事甫平,官家收回成命,停辦了花石綱,所以頗是風調雨順,人們夜夜笙歌,並無宵禁嚴令,王溯之晚出城門,倒也來去自如。
 
        靈隱寺住持紅塵禪師見來客盡散,自己一個六根清靜的大和尚,對什麼七夕八夕的實在難感興趣,回房念了一陣經,便即休息睡去,並吩咐入寺已久的甄雨暫理寺務,又囑他有空修習佛學,研讀夜課。甄雨雖是俗家弟子,但也算遁入空門,受佛戒約束,然而對楊素菁的思念卻絲毫未減,雁靈派學來的功夫更沒忘卻,每晚趁紅塵住持回房休息之後,便偷偷躲在暗處演練門派劍法。他有時確會修習佛學,但敲木魚唸佛經時,總是難以心無雜念,腦海始終離不開楊素菁的俏影,還有雁蕩山學武的回憶,要說他:「身入空門,心念紅塵」,這八字一點也不為過。
 
        王溯之進寺之後,一路有燈無人,還道來得太晚了。不覺走到天王殿門外,方見內有一人。只見那人身穿樸素僧服,卻沒剃度,暗想:「怎地紅塵禪師有頭髮?」正想過去打聲招呼,卻聽那僧人唸唸有詞,大多聽不懂是什麼,只聽懂中間不時重覆「素菁」二字,王溯之不敢打擾,站在那人後面不作一聲,靜靜等待。僧人唸了幾句,就不唸了,突然立身,一個後翻,落到王溯之背後,道:「施主,這個時候來靈隱寺所為何事?」
 
        王溯之嚇了一跳,他在惜緣客棧就聽那老先生說靈隱寺的住持紅塵禪師是個絕世高人,其武學功力和佛法修為可比嵩山少林寺的無念方丈,當下委實不敢待慢,急道:「在下王溯之,因白天訪客太多,未能進寺,特意晚上前來,祈求考試好運,冒昧打擾,還請紅塵大師恕罪。」回頭一望,卻見背後的僧人比自己也大不了十歲,哪裡是人們所說六七十歲的紅塵老和尚?當下驚奇說道:「紅塵禪師神功蓋世,想不到竟然練就返老還童的神功!」
 
        那僧人奇道:「什麼紅塵禪師?我是他的弟子,『靈素居士』你都不知道?」這人正是在靈隱寺「出家」的甄雨。王溯之恍然大悟,賠笑道:「對不住啊,原來是晚生認錯人了,多有見怪,見諒見諒。」又道:「請問靈素大師,魁星爺跟文曲神在哪裡?晚生想添兩炷香,好讓我在考試裡大殺四方!」說到後面,語氣決斷,神色得意,似對考取功名一事志在必得。
 
        甄雨正色道:「佛門清靜之地,施主不能隨便說『殺』這字。再者靈隱寺是佛門名寺,哪裡來的道教神仙?」王溯之進得寺來,認錯人、說錯話、找錯廟,一連做錯三件事,已經失了方寸,忙賠笑道:「小弟初來貴地,不懂規矩,馬上就走。」說罷轉身欲離,甄雨卻把他叫住,說道:「施主且慢,來了我寺中,可不能轉一圈就走。」




 
        王溯之奇問:「是要添香油錢麼?」甄雨一怔,笑道:「要不要添,施主隨便。只是靈隱寺乃百年古剎,施主既能摸黑找到我這裡來,實與我佛有緣,天意安排如此,施主自當拜過寺中佛像,可不能就這麼空手而回,佛祖見你誠心,定然也會保佑你考試順利。」邊說邊示意殿內正中的彌勒佛,兩旁的四大天王。
 
        王溯之聽得拜佛亦保佑考試過關,喜道:「反正我也不知哪裡去找所道廟,找不到道家,佛家又有何妨?佛道兩家,都是一樣的。」雖說求仕途應是找儒家的孔廟,但他都不管了,放下旅袋和紙扇,便恭恭敬敬地向五座佛像磕頭三遍,又每尊添上三柱香。甄雨又道還有彌勒佛背後的韋柁佛,王溯之繞到其後,不敢有慢,又連忙三香三拜。
 
        甄雨忽又微笑道:「還要拜過大雄寶殿裡的如來佛祖和其他神佛纔算大功告 成,否則前功盡棄,要是被佛祖怪罪起來,施主恐怕就要倒霉一世。」王溯之心道:「這話不假,如來佛是最大的佛,豈能把小佛都拜過了,卻不拜最大的佛祖?」於是隨他通往天王殿後的大雄寶殿,繼續拜佛。
 
        王溯之踏門進去,登時後悔起來,甄雨道:「這些佛像都拜過後,就可以了。」原來殿內正中確是如來佛祖,兩側卻有十八羅漢,一共十九座佛尊,每位拜三拜和添三柱香,那就是總共拜五十七佛和添五十七次香,怕是頭都要磕破。甄雨還示意道:「施主請。」王溯之無奈苦笑,只得聽命去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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