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寧靜的水鄉,晴,萬里無雲。
 
春仍未老,依舊為人們帶來萬里翠綠。
 
林閒和陳紅懶洋洋的躺在種滿楊柳的岸邊,享受著溫柔似水的陽光。
 
離開青霞山後,他們僱了一輛馬車,卻不僱馬夫,就這樣讓馬兒往牠喜歡的方向走,去到哪他們就遊玩到哪。




 
他們離家很遠,也不知道到底已經過了多少天。
 
快樂豈非總是讓人不知時光流逝?
 
可是這種快樂卻是帶毒的,每當夜閒人靜之際,林閒總會想起陳思情不知在哪裡受著苦,他卻過得如此的快活。想到這裡,他的心就會隱隱作痛。
 
一葉輕舟劃破了鏡一般的水面,一個漁網撒到水中,在陽光底下閃閃發亮。
 
漁網嗄的收緊,水面頓時起了一陣騷亂,是大豐收!




 
漁夫的臉雖被長年累月的陽光曬得發紅,卻露出了快樂的表情,今天的漁獲運進城裡定能賣個好價錢。他今晚也許可以享受一頓盛宴,甚至可以再喝上一壺酒。這樣的生活,夫復可求?
 
林閒道:「我一直都很欣賞漁夫的技術。」
 
陳紅懶洋洋的問道:「為什麼?」
 
林閒道:「如果你看見魚在哪裡才下網,那麼魚早就跑光了。所以你必須對水流瞭如指掌,早一步預料魚會往哪裡游,然後搶先在那裡下網。這樣你就不費吹灰之力,等那些魚自投羅網。」
 
林閒又道:「這就像用劍一樣,如果你等到對方出手才回應,那已經太遲了。你必須先一步掌握對方用劍的去向,然後你搶先一步斷他的後路,那樣你雖未必一定會贏,但至少已立於不敗之地。」




 
陳紅道:「可是武功招式千變萬化,你怎能掌握得了?」
 
林閒輕笑道:「如果你用眼去看,自然會被變幻莫測的表面所迷惑。但要是你用心去看,就會發現每樣事情都會有不變之處,也會找到最合適的應對。不管是用劍還是捕漁,所有事情去到最後都是殊途同歸。」
 
陳紅微笑道:「你知道的真多,我以後也該多點看看人家捉魚。」
 
要是你的生命裡也有這樣的一個人,願意陪你到一個很無聊的地方,做一些很無聊的事,但她仍然樂在其中,你的人生實在不能再要求些什麼。
 
五個持刀大漢忽然急步在河堤上走過,於是這個寧願的下午即將不復寧靜。
 
他們闖進了一戶水上人家,不消片刻,裡頭便傳來一陣翻箱倒櫃聲和求饒聲。
 
即使隔著十丈遠,林閒仍聽得出求饒的人是一對老夫婦。
 




林閒站了起來,陳紅輕聲問:「你要去逞英雄嗎?」
 
林閒沉默,只是回了一句:「我馬上就回來。」
 
陳紅道:「貞武堂做事,我勸你還要不要打擾。」
 
林閒道:「你怎麼知道他們是貞武堂的人?」
 
陳紅道:「從他們穿著藍衣黑褲,還有他們的刀,我就知道他們是貞武堂的人。他們的刀全都照著同一個規格打造,因為貞武堂門下練的都是同一套刀法,只有那種刀才能發揮出他們武功真正的實力。」
 
林閒道:「你還知道他們些什麼?」
 
陳紅道:「貞武堂發跡於黃河以北,近年開始將爪子伸向南方,我只是沒料到這麼快就來到江南。」
 
林閒道:「他們是強盜?」




 
陳紅嘆了口氣道:「他們比強盜更強盜,所做的勾當實在是把人最後一點血都要榨取出來。」
 
林閒道:「繼續說。」
 
陳紅道:「他們平時幹的是強佔土地,用粗暴的手法將平民百姓的土地搶到手中,然後一步一步開始他們的壓榨。如果佔回來的是農地,他們就會把所有的農作物拿去賣掉。然後把肥沃的泥土裝進桶子裡,用快馬運到京師或是其他地區,賣上一個好價錢。如果佔到的是水鄉,他們就會不斷的濫捕漁獲,直至最小的魚苗也沒有的時候,再借水利來做各種需要大量水的生意,例如鍛鐵、釀酒。當他們無法再從搶奪回來的土地上拿到任何一分錢,他們就會把地賣回去給那些無地可依的農民、漁民。那些農民和漁民自是給不起錢,所以只能把日後收成的一部分交給貞武堂。」
 
林閒道:「這些事……難道官府都不管?」
 
陳紅笑道:「官府?官府裡面也有他們的人,而且也受過他們不少好處,怎麼會管百姓的死活。」
 
林閒道:「他們不管,我管!」
 
陳紅道:「慢著。」
 




林閒道:「難道你要我看著無辜的人受欺負卻什麼也不做?」
 
陳紅道:「那你想怎樣?把他們打跑?但是你可以保護那些百姓一輩子嗎?你只有一雙手,但貞武堂卻有幾千人,你能做到多少事?」
 
林閒道:「至少我要盡自己所能,總勝過坐著讓一切發生。」
 
陳紅道:「貞武堂和四靈幫不一樣,即使你殺了他們的堂主,他們馬上也會找人頂替。任你花一生的精力去追擊他們,頂多也就是把他們趕離江南而已。單憑你一個人,很難與一個制度分明、結構嚴密的組織對抗。」
 
林閒道:「那你說該怎麼辦?」
 
陳紅眉目透出淡淡的無奈與哀愁,她本來不想插手這件事,但她卻不能放任林閒一個人去幹蠢事。
 
「你放心,今晚我就會給你一個交代。」
 
遠處房子裡的騷動已經停止,五個持刀大漢出了門口,領頭的大漢把搶回來的地契收進了懷裡。




 
屋內,哭聲卻沒有停下來。
 
林閒一雙拳頭握緊,手背全是淡青色的筋絡。
 
陳紅嘆了一口氣,柔聲道:「你真是個又笨又老實的好人……別人對待你多壞也好,你卻毫不在乎。但要是有人對其他人很壞,你卻忍受不了。」
 
為什麼好人總是像個笨蛋?因為做好人總是吃虧?
 
好男人愈笨,聰明的女人卻愈喜歡他們,你說奇怪不奇怪?
 
所以好男人又怎會沒人喜歡呢?
 
馬兒慢吞吞的走著,水鄉的景色漸漸退下,取而代之是一望無際的草原。
 
懶散的馬兒忽然興奮起來,朝前方大步奔去,馬車突如其來的顛簸弄醒了林閒和陳紅。
 
馬,大馬小馬,紅馬、黑馬、白馬,一匹接一匹的健馬在草原上圍成一個大圈,何其壯觀。
 
林閒道:「原來牠遇見朋友了,難怪忽然勤奮起來。」
 
他們下了馬車,鬆開了車具的束縛,讓陪伴他們一段日子的馬兒能與同類相聚。
 
馬圈裡也是熙熙攘攘,從各地而來的買家,細心地物色自己心儀的馬匹。
 
林閒和陳紅遊走在人群裡,不是為了買馬,只是單純享受一下久違的熱鬧。
 
林閒在人群中忽然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於是走向了他,林閒每走一步,臉上的笑意就加深一分。
 
林閒忍不住叫道:「老楊!」
 
林閒怎樣也想不到,竟然能在這裡重遇這個忠心又親切的僕人。
 
老楊回個頭來,看見林閒叫他,卻露出一臉狐疑,道:「你是……」
 
林閒立即想起此刻他易容成別的樣子,故此老楊認不出他。
 
他使勁搓著臉頰,只卻掉下了一些粉碎,只好叫道:「是我,林閒!」
 
老楊認不出他的樣子,卻認出了他的聲音,他眼裡儘是激動,大聲喚道:「大少爺!」
 
林閒喜不勝收,道:「你怎會在這裡?」
 
老楊答道:「我半個月前收到春關馬場的邀請,說這裡即將舉辦一場賣馬盛會,春關馬場的二總管是我的故友,所以我就來物色一下有什麼良駒,供大少爺日後所用。」
 
林閒笑道:「既然你來了,想必所有人都只剩下次選。」
 
老楊呵呵笑道:「大少爺過獎了。」
 
陳紅緩緩的跟上來,朝林閒輕聲問道:「這位是?」
 
老楊看著陳紅,眼睛緩緩的瞪大,口裡吃吃道:「這位……難道是……」
 
他突然跪倒在地上,朝陳紅拜道:「夫人貴安,小人有失遠迎!」
 
林閒不由得臉上一紅,陳紅眼裡靈光一閃,馬上就意會過來。
 
陳紅從容道:「免禮,請起。」
 
老楊恭恭敬敬地站了起來,掃走衣衫上的草碎,道:「謝夫人。」
 
陳紅望著林閒,笑道:「你不必謝我,反而是我該謝謝林少爺,不厭棄地立小女子為妻。」
 
林閒此刻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尷尬,陳紅正是要看他這樣的表情才故意這樣說。
 
老楊嘻嘻笑道:「夫人賢良淑德,娶到夫人才是大少爺的福氣。」
 
林閒咳了咳,道:「老楊,你還是先去忙正事吧,不要錯失了良機。」
 
老楊行禮道:「遵命,大少爺和夫人請自便。小人這幾天都會在青雲客棧留宿,辦理買馬的事情,有需要的話,你們到青雲客棧留個口訊給小人就行了。」
 
待老楊遠去後,林閒的表情才恢復過來,他輕聲對陳紅道:「謝謝你。」
 
陳紅道:「謝謝我什麼?」
 
林閒又咳了咳,道:「謝謝你幫我撒謊。」
 
陳紅眼裡的光芒彷彿暗了一暗,她馬上回道:「不用謝。」
 
剛才發生的,到底是一場玩笑,還是一場美夢?
 
有多少美夢因為說不出口,只能化成嘴邊的玩笑?
 
二十四橋過後,除了青雲客棧,最有名的莫過於金雀樓。
 
如果要數蘇杭最有名的十大廚子,那麼起碼有六個就在金雀樓的廚房裡。
 
如果要找蘇杭的名人,那麼十個名人有六個也能在金雀樓裡找到。
 
金雀樓有著最奢華的裝潢、最豪華的門面、最迷人的景觀,你只要踏進金雀樓半步,你馬上就會明白什麼叫作紙醉金迷。
 
一班特意從京師請來的樂手正在樓上奏樂,婉轉動人,扣人心弦。
 
金雀樓三樓的廂房全都是預留起來的,要是你既非達官貴人,又沒有人脈關係,恐怕連望見那些廂房的機會也沒有。
 
林閒此刻坐在二樓的一個廂房裡,窗外偶爾傳來一段的曲子,但他已經很滿足,因為在不暴露身份的情況下,能夠坐上二樓已是相當難能可貴。
 
陳紅剛才下樓點菜,現在已經回來了,她卻一眼也不看林閒,徑自的低頭坐著,表情就像是偷吃了糖果不想被發現的女孩似的。
 
林閒不發一言,因為他知道不管陳紅偷偷的做了什麼,答案很快就會揭曉。
 
果然未幾,一行人馬就風風火火的從三樓的廂房直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