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很痛。
 
還未睜開雙眼,已能感覺到劇烈的天旋地轉,全身也是酸痛。
 
是因為剛才從高處掉下來而導致粉身碎骨了嗎?
 
我現正身在那?
 
這裡是天堂,還是地獄?
 




周遭一陣涼涼的感覺。
 
正想用力張開眼睛之際,卻發覺眼前佈有一層黏薄的膜,罩住了兩邊眼簾,未能完全睜開。
 
我嘗試動了動手指,能動。
 
動了動,腳趾,也能動。
 
眼縫間滲入了少許白光,有點刺眼,雙眼只能瞇成一條線。
 




我嘗試撐起上半身,骨頭卻硬得無法活動自如…
 
「哇嗄~」痲痺得令我低吟了一聲。
 
「阿男你醒喇!?」一把我絕不會認錯的聲音,阿彩。
 
什麼情況?阿彩不是應該尚在人間的嗎?為何她會出現在這裡?
 
我用盡全力張開眼,那層如膠水般黏住雙眼的膜被徒然撕開…
 




眼前人果真的是阿彩,她抱緊了我,頭倚了在我胸前,流著淚,蠻感動的樣子:「你終於都醒翻喇…」
 
「點解你會喺度既?」我說,聲音猶如多年沒有開口說話般嘶啞。
 
「你等我一陣先,我去叫醫生黎。」說罷,她便跑開了。
 
醫生?原來靈異世界裡也有醫生嗎?
 
音樂依然播放著,原來耳邊正掛著耳機,播的正是我們的愛歌,童話。
 
眼前一片朦朧,像是沉睡了一段很長的時間,需要花一點時間來適應當下的光線。
 
「醫生,我男朋友醒左喇…」遠處傳來了阿彩的聲音,還有急速的腳步聲。
 
接著,有人用手撐開了我的眼睛,白光立時射進了我雙眼,依稀,我看到那個人身穿一件白袍…




 
白袍令我想起白煞。
 
那一記反手聖光劍,現在回想起,心頭仍感到一陣火熱,當時所劃出的刀光劍影和招式的咆哮,一生也無法忘記。
 
「阿彩…呢度邊度黎?」
 
「係醫院啊。」她捉緊了我的手,暖暖的感覺:「你醒翻真係太好喇…」
 
過了一會,我終於可以完全張開雙眼,那個身穿白袍的男人手拿著厚版,正在抄寫著些什麼。
 
「你好。」他跟我微笑,然後說:「你記唔記得自己叫咩名?」
 
「鄭皓男…」我低聲道,嗓子還未回復正常。
 




然後他豎起了兩隻手指,一邊手一隻:「睇唔睇到呢度有幾多隻手指?」
 
幹…兩隻手當然總共十隻手指,真想答他十隻。
 
「兩隻囉…」我說。
 
我突然感到一陣頭痛,還有點想吐,極度不適,於是便沒有再加以理會,逕自閉目休息…
 
印象中,之後我發了個夢,一個兒童不宜,更有點色情的夢。
 
……
 
我再度醒來。
 
今次頭腦清晰多了,卻依然有種如頂著千斤大石般的沉重感。




 
睜開眼,發現自己正身處於一個白色的房間裡,旁邊的窗簾沒有關上,外面的天色很美,一層一層的淡紅色落霞繚繞於天際,我猜現在應該是黃昏時間。
 
夕陽的餘暉穿過了玻璃,並映到了我的臉上,我確切地感受到了大地的暖,很實在。
 
歪頭一看,發現阿彩坐了在病床旁邊的一張椅上,並正在打盹。
 
「嗨…」我伸出指頭,戳了她的臉龐一下。
 
她身子震了震,立時醒了過來,縱使一臉倦容,卻仍然為我擠出了微笑。
 
「我係咪死左啊?」我問,說話的時候有氣無力似的。
 
她搖了搖頭,然後執起了我的手,吻向我的手背。
 




「我點解會喺度既…」我感到有點困惑,現在的感覺,跟當燈靈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我地遇到一場交通意外啊…」阿彩依舊是那麼溫柔。
 
「意外…咩意外?」我感到非常困惑。
 
「我地之前坐嗰架機場巴士翻左車…你唔記得喇?」
 
機場巴士!?記得是記得,但…
 
「我昏迷左幾耐?」我問。
 
「你已經訓左三日三夜喇。」她淚眼汪汪。
 
昏迷了三天而已!?到底目前是什麼狀況,我當燈靈的日子,至少也有兩個星期啊…
 
依稀記得,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幕,是於神界的一間小石屋裡與白袍老者對話,正當我想進行靈魂解放的時候,他好像制止了我,然後…
 
!?
 
腦裡靈光一閃。
 
「中秋節過左未?」我問。
 
「未啊,仲有成個禮拜先到中秋…點解咁問?」
 
中秋節竟然還未過…?
 
眼前的一切難道是幻象!?抑或是個夢!?
 
不,肯定不是,因為當下的一切感覺,非常真實,除了能清楚感覺得到自己的心跳和體內血液的運行,我甚至能透過髮膚感受到空氣的流動…
 
那有如此真實的假象?
 
那個沙漏…難道…
 
世間上竟有如此荒謬的事!?
 
是真也好,是假也好,最令我在意的,現在的我,是個實實在在的人嗎?
 
「醫生話你個腦受到嚴重既震盪,唔好彩既話,有機會成世都醒唔翻,搞到我地幾咁擔心啊…」她擦拭著眼角的淚:「於是醫生同姑娘就建議我地不如多啲喺你耳邊講吓野,刺激吓你既大腦同意識…你訓緊既時候,有無聽到我地把聲啊?」
 
我搖頭示意沒有。
 
阿彩又說:「我地一直都依照呢個方法去做,但係都無用,於是我就諗,不如喺你耳邊播歌,我估你聽到我地之間既歌,一定會有反應,所以就試吓喺你耳邊播,點知過左無耐,你就真係醒翻喇!」
 
所以,最後就響起了童話這首歌了嗎…
 
原來是這樣子…
 
「我屋企人呢?」我問。
 
「佢地見你仲未醒,落左去樓下飯堂食啲野。」
 
「大家都無事呀嘛?」
 
阿彩莞爾,輕捏了我的臉一下:「會有咩事?最有事嗰個係你咋嘛。」
 
那就好了。
 
我笑了笑,胸口卻感到了一陣痛,立時止住了笑。
 
「你真係記得翻哂以前既野?」我問。
 
「傻左咩你,我又無失憶…」她笑說,敲了我的頭一下。
 
連失憶都沒有嘛…那真是太好了。
 
我大概明白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後來,阿彩跟我娓娓道來意外發生後的經過…
 
她說,事發當日被送院後,她也陷入了短暫的昏迷狀態,期間更一直造著同一個夢,夢境中的四周空白一片,像是置身了於一個未知的異次元空間裡,裡面全無一物,只有一個懸浮於半空中,黑眼圈極深,並上下倒轉了身軀的神秘男子,他一直瞪大著雙眼,不斷在喃喃自語,滔滔不絕,像是個被上了鏈的機械人一樣。
 
起初阿彩不以為意,以為只是個莫名奇妙的怪夢,故不加以理會。後來卻偶然間從該名男子的口中聽到了我的名字,夢中的她於是坐了下來,打算細聽一下那名倒吊男在說些什麼。聽著聽著,發現那原來是一個關於靈魂出竅的故事,由於神秘男子將故事說了一大半的時候,阿彩才開始聆聽,所以錯過了故事的前半段…當神秘男子說到與死神進行大混戰的時候,還未說畢,他便突然化作了一道刺眼的白光然後四散…
 
之後,阿彩便醒過來了。
 
毫無疑問,阿彩口中的那個神秘男子就是阿飛,這令我確信,有關燈靈和靈魂出竅的事都是千真萬確,而不是個夢,否則阿彩絕不會憑空想像得到如此荒誕的一切,而且事情的細節還那麼吻合…
 
但是,為何阿飛會出現於阿彩的夢裡?
 
難道…是阿飛的念力!?
 
一定是這樣!最後一刻,他定是運用了自身那僅餘的念力,往阿彩的意識裡植入了自己的殘影…
 
「我而家…真係唔係發緊夢?」我問。
 
然後,阿彩便用力地捏我的手一下。
 
「啊!痛啊!」我喊。
 
很痛,但,我情願以後也能一直痛下去…
 
無論如何,什麼都不要緊了,只要我還是我,大家仍然完好無缺…
 
因為…
 
我真的很想,很想,很想,繼續活下去。
 
 
……
 
 
出院後兩個月。
 
回到家中,有種恍如隔世的震憾,劫後重生的感慨。
 
聽說於是次交通意外中並無任何人身亡,不知道是否因為得到了某位天使的眷顧,當日巴士上的所有乘客均只是受了輕傷,而我除了因腦震盪而陷入昏迷之外,右腳的小腿也出現了輕微骨折,故走路的時候須要撐起拐杖,期間更不斷出入於醫院,進行一些簡單的物理治療,而每一次當我踏進醫院門口的時候,便會回憶起那段在急症室裡待收靈燈的日子…
 
慢慢地,把身子調養好後,我的生活逐漸重回到正軌。
 
這些日子裡,我偶爾會夢見自己的靈魂再一次莫名地出竅,再一次成為了燈靈,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追尋著死亡氣息;也會夢見與阿飛和東哥三人在摩天輪上談天說地,而每一次醒來,臉上總會掛著滿足的微笑…
 
但,那只是個夢,一切都不是真的,這一點,就連夢中的自己也相當清楚。
 
想著想著,我開始有點想念阿飛和東哥…
 
回想一下,一切未免太過不可思議,這種事根本不會有人相信,而最吊詭的是,我偶爾會在街上遇到一些熟悉的面孔…
 
我指的是,那些曾經出現於靈冊上,於自己面前死去過的面孔…
 
有時難免狐疑,靈魂出竅會不會只是自己的幻覺,關於燈靈的一切會否只是當時沉睡中的大腦所編造出來的虛假意識,或者某人趁我昏迷的時候所施的某種異國幻術?
 
畢竟我已分不清何謂真實,何謂虛幻;相比之下,靈異世界比現實世界好像還要真實一點…
 
假如阿飛和東哥能夠再一次出現於面前,跟我確認一下,那就好了。
 
######
 
十二月初。
 
某天,我跟媽一同來到了華人永遠墳場,拜祭了一下於前幾年去世的婆婆,以前的我,絕不做這種事,認為此舉並無半點意義,反正這只是種自欺欺人的中國傳統禮儀,亡者不會真的接收到我們所燒的東西,而在生的人也不會因此而得到什麼庇佑...
 
但,現在的想法卻出現了一點點的改變。
 
因為我明白到,死亡結束的只是生命,而不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感情。
 
小時候,婆婆很疼我,與她共處的記憶點滴至今依然猶新;現在,前去拜察壓根是出自對她的想念,希望藉著此行來抒發心中對故人的一份懷念,動機既單純,又明確。
 
況且,假如凡事也講求意義的話,基本上很多事我們也不用做,例如工作…
 
每天起床之後,如果我們也問問自己:究竟上班有何意義?相信每一個人都會立即萌生辭職或者自殺的念頭。
 
什麼意義不意義的,我不懂得去分辨,畢竟世間上存在著太多不同的尺度,也許對某些人而言,有些事情的存在是毫無價值,但對某些人而言,同一件事情,就是他一生中見過最美好的東西。
 
我只知道,每一件事的演變,出現,開始或終結,背後總有著其箇中原因。
 
就如當日在墳場裡所遇到的這件事…
 
「乞嚏~!~」我連續打了很多個噴嚏,看似是鼻敏感發作。
 
「呢度大煙啊,啲金銀衣紙等我燒啦,你行落樓下等我啦。」媽說。
 
於是,我沿著樓梯走到了煙較少的下一層,端詳著每一個骨灰龕位上的黑白照,心中唸著這些先人們的名字…
 
我知道我知道,這行為是有點無禮,但人就是有好奇心嘛…
 
一位死於二十年前的女生,瓜子臉,大眼睛,樣子挺不錯嘛…
 
旁邊是一對老夫婦,看真一點,原來他們是同一日過身的,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能夠同年同月同日死,也是種福份吧。
 
下方那個男人名叫謝曉東,這令我聯想起唱歌的那個陳曉東,可惜此東不同彼東。
 
右手邊那位…
 
等一等!剛才那張照片,那把長髮…
 
絕不會認錯,是東哥!
 
原來東哥的名字叫謝曉東,他的骨灰龕位跟我婆的竟是相隔那麼近。
 
我激動得當場流涕,還立即跑回到上層,拿了幾枝香燭,將其點起,雙手合著十,誠心地向他拜祭了一下…
 
心中不斷說著一些感激的說話。
 
後來,我忽發奇想,在網絡上搜查了一下阿飛的名字,看看能否找到一些相關於他的資料,這下才發現,原來世間上叫袁逸飛的人多不勝數,毫無根據的情況底下,如此盲目地搜查根本只是大海撈針…不,是比大海撈針還要渺茫。而且,除了阿飛的中文名字之外,其他的資料我一概不知曉,畢竟我們只是萍水相逢…即使想要透過死亡登記處翻查紀錄,也無從入手。
 
世界之大,只有感到嘆息,唯有下次夢中再相遇的時候,跟他問清楚一點吧。
 
######
 
聖誕節。
 
趁著新一年還未開始之前,我正式向公司遞上了辭職信,成為了失業人士。既然以往的工作令自己如此透不過氣,乾脆拋開一切,先讓自己沉澱一下,再想清楚到底想怎樣走將來的路。目標清晰,全力出擊,總好比活像一塊毫無定向,在大海中漫無目的地漂浮的木頭,畢竟目前是我第二次的人生,我不希望今生的自己活得比上一世差。
 
反正,一生裡少拿幾個月的薪水又不會死。正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或許意想不到的得著會緊隨著是次的錯失而出現?
 
天曉知。
 
最重要的,我並不怕死,只怕活得不快樂。
 
最近,我參加了一個名為《勁爆巨星》,由電視台主辦的歌唱比賽,為自己的歌手夢踏出了難能可貴的第一步…
 
雖然我根本沒有對此抱有任何期望,也沒有想過真的要當上歌星,或者藉著比賽而得到誰的青睞。我只是希望,於自己的生命中,能夠少一點遺憾,多一件值得被記住的事情而已。
 
於自己的能力範圍之內,能做到多少,便做多少,趁自己頭上那盞靈燈還未熄滅掉之前。
 
 
……
 
 
「你最近仲有無寫故事?」公園裡的長椅,我躺了在阿彩的大腿上。
 
「有啊。」她捏了捏我的臉一下。
 
「寫啲咩?」
 
「愛情。」
 
「有無諗過寫吓靈異?」
 
她想了想,說:「可以試試既,但暫時無靈感。」
 
「我有個關於靈異故事既構思喎…
 
「係!?講黎聽吓?」
 
「不過靈異得黎有啲熱血,我估你未必鍾意。」
 
「點熱血法先?」
 
「有啲《龍珠》既影子,又混合左少少《聖鬥士星矢》既味道,仲有啲《風雲》既豪邁,仲有…
 
「唔…我要諗諗先。」明顯是在敷衍我。
 
「人物同埋故事名嗰啲,我都幫你諗埋架喇。」
 
「嗯?叫咩名?」
 
就叫做…
 
《燈靈》
 
阿彩勉為其難地笑了笑。
 
而我則會心微笑著。
 
草地上,自動灑水器旁,在陽光下譜出了一道淡淡的彩虹。